李醇。
侧耳倾听,就是一个新的世界。
你听,还是不听?
......
“他...他就那样突然间扑过来...我抢先逃开,青莲丫头吓得跑不动,被他按住,我心里一慌,就,就狠命推了他一下...然后他就跌落进去...”
“老爷...此事真的不能怪我家小姐...呜呜呜...婢子陪着小姐乘船祭完神,就让船工开船到江神庙旁边的荷花池中央停下散心,哪知道李家少爷竟不知何时躲进了船上的下舱,还偷喝了船上存的陈年老酒。小姐在舫船上弹琴,弹了好一阵子都没事,直到快要叫船工返回平安镇时,李家少爷就突然间从下舱里窜出来,满口的酒气,还想对小姐和婢子图谋不轨,好生轻薄...”
陈宗具带着兵士挟裹着神婆急匆匆赶到江神庙门口。
恰好听到庙里接连传来两个女子清脆的辩解声。
一个大约就是夏族大小姐,另一个则是一名婢女。
“胡扯!李醇虽说性格有些独癖,但他却不是迂腐傻子死脑筋,到底还是个有风骨的读书人...总不至于急着这一时半刻,怎会突然在快要结亲的当口做出这等蠢事?总是你们刺激到他?还不快给我老实招来?”
听起来夏族族长夏俞伯也在。
陈宗具心里着实小小激动了一番,心想莫非今日运势不错,居然一来就撞见夏府的人惹出乱子。
若是真有甚么乱子,就能抓到一点夏族的把柄;就算没甚么大事,也可以算是卖夏族一个人情,看看有无可以帮衬的地方。
要说夏族大小姐谋杀亲夫,看这神婆神神叨叨的模样,他是绝不肯信的。
陈宗具思索间,看见江神庙门前,有十七八条夏族壮汉神色懒散地守住庙门。
看到官军出现,这些壮汉明显有些诧异,迅速虎视眈眈看过来。
陈宗具没理会这些夏府的家奴府卫,看他们个个都带着兵刃,瞧见官军也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为首一个蛮壮汉子甚至伸手挠住腰后钢刀的刀柄有所戒备,心中就不由有些不愉。
以前只是听说勋族大多都是十里八乡里的豪强,却没想到连家中的奴仆也是如此硬气,换作平常大户看见官军,哪个会有握刀的胆子?
他留了个心眼,假装带着兵士路过江神庙,避过那些壮汉的眼睛,又刻意减缓步子,悄悄靠拢侧面的庙墙,先侧耳倾听。
“就是读书人发起狠钻起牛角才可怕哩...再说,他又哪里算是读书人,听说连个秀才功名也考不中...”
这时又听到婢女含泪委屈辩解的声音:“婢子只不过提了提程学道程公子的才名、提起小姐开办惜花学社时程公子出了大力...哪里知道李家少爷不呆在他自己那艘舫船,却喜欢偷偷跑到小姐船上来偷听,偏偏就让他把婢子的话听了进去,他一激动,又喝了酒,就发起疯,骂小姐不守妇道...”
“你这丫头...简直荒唐!”夏族族长夏俞伯有些哭笑不得:“这李醇,都传言他读死了书,脑筋读迂腐了,为人也不好相处,可依我看,他却是打小在李族就没少受欺辱,才就养成这等小肚鸡肠的性子!你竟还刺激于他?你别可怜巴巴的装样,说吧,你又是如何骂了他的?”
“婢子...嘻嘻...”陈宗具听到那婢女忽然忍不住由哭转笑,偏偏还装作委屈,连他也倍觉逗乐。
“呜呜呜...婢子嘴一急,就说他是个废人!在李族就没甚地位,他能和我们小姐攀上亲,还不是因为李族故意想要寒碜我们夏族?这些年李族事事都被我们夏族比下去,也就只能指望凭借那卷圣旨,故意选了一个李族废人想要夏族丢人!
婢子这样一说,他就气不过,涨红着脸说李族、夏族欺人太甚!
李族迫他入赘夏族,绝了他读书考学之路...
夏族欺他势弱无能,小姐心中存有别的男子...
婢子就纳闷地问,他明明连秀才公都考不过,身上的秀才功名还是李族出面替他搏来的,还读甚么劳什子的书?”
他听了这话,就彻底怒了,不但动手打了婢子耳光,还想欺负小姐!
他越想越气,就扬言要在船上就...就...欺辱小姐和婢子,让李族、夏族蒙羞!”
“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夏俞伯一边训斥,又一边心疼起自家女儿:“李醇虽有不足,但毕竟是入赘!芯荷也就少受些苦...女儿若是心里真心觉得委屈,那为父大可拼着违抗圣命的风险,也要去求你那在朝堂为官的二叔替我夏族求求情...”
那应该是名叫夏芯荷的夏族大小姐道:“爹爹千万不可...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最重孝道,先皇御赐的圣旨夏族若是胆敢忤逆,只怕有灭族之灾!既然李族花费心思给他谋了个秀才功名,他又是入赘过来,女儿能长伴爹爹身边,也就千万个满意了。”
庙里响过几声无言叹息,只听那婢女又道:“就算他是入赘,也还是可怜了小姐!小姐年方十八,冰清玉洁,十里八乡哪有人不知道我家小姐是长庆府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可小姐的福气偏偏却毁在这李醇手上,婢子就是气不过,小姐是夏府嫡长女,他李家少爷不过是李族男丁中的庶出,竟还觉得吃了亏?”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婢女。
陈宗具听那婢女长篇大论的说完,不由惊叹。
连夏俞伯都似因觉得愧对女儿,没有再出声责备。
庙里的人一时间竟都沉默下来。
“这样的言语,以后就不可再在李公子面前提起!”
许久,却听到夏族大小姐悠悠教训道:“李醇以后...就是夏府的姑爷,过了今日,莲儿你就不许对他不敬!俗语有言,莫欺少年穷!可听明白了吗?”
“只要是小姐心里不觉得难受,婢子自然不敢乱来...”婢子的声音小声响起:“可是...小姐和程公子的事情...”
夏芯荷打断婢子的话音,道:“至于程公子,他本是满腹才学,一直都有一身抱负,当初岂能因儿女情事耽误了前程,再则我只不过是欣赏他逆境求进的品格,互相之间不过是探讨文学居多,又哪里像你口中所说的那般亲密,你要是再这样没遮没拦,以后就换紫莲来伴着我...”
“啊!小姐不要,婢子知道错了!”婢子带着哭腔惊慌道。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来...让你这么没羞没臊!你又懂什么是美人胚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你...”小姐没好气地继续训斥。
但片刻之后,就听到婢女破涕为笑的声音。
“啊!小姐饶过婢子啊,婢子怕痒...”
大抵觉得听出了来龙去脉,陈宗具瞪了身边神婆一眼,暗道还好自己没有莽撞冲进去拿人。
他重新绕回庙门前,稳了稳心思,不去理会那些夏族豪奴诧异的眼神,方才拱手朝庙门里面喊道:“庙里可是夏族的夏族长和爱女夏大小姐?鄙人长庆府官军卫所参将陈宗具,率兵途径此地,恰闻贵府好像发生了一桩命案...”
官军卫所无缉捕捉拿之权,但拿人之后扭送官府却也是说得过去。
庙里沉闷一会儿,半晌才有个面貌清灵肤色白皙的绿裙少女从里面走出来。
少女看见门前的陈宗具在喊话,却并未搭理,反而皱起眉头朝着陈宗具身边的神婆训斥道:“你这没道行的假神婆,也就是看你恰好在庙子旁边,才让你过来看看情形,哪知道你竟连人死人活都分不清?还跑到人前去胡说八道甚么?李家少爷明明只是背过气,没过多久就自然醒转,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诈尸?再敢胡言乱语,看不撕烂你的嘴!”
神婆表情难堪地道:“青莲姑娘,这哪里怪得了老婆子我...先前他明明呼吸全无,面色青紫...”
“你还胡说?”名叫青莲的绿裙少女秀眉紧蹙斥道:“还不快滚!”
神婆吓了一大跳,挨了骂也没胆子跟夏族人置气。她拿眼偷偷瞥了陈宗具一眼,见他没甚么反应,便慌忙逃也似的跑开。
青莲看着神婆逃掉,又举头看了看天,生怕被阳光晒着似的退了两步,才看向陈宗具道:“哎呀...这位官爷有礼,想是先前那神婆胡言乱语迷惑了官爷...命案?哪里有命案?”
陈宗具眯缝着眼也抬头看看天,看着天边火红的夕阳都已经落下一半,又哪里来的猛烈阳光?那只不过是婢女身份的少女,明明是清灵美貌的容貌,脸上犹挂着未彻底干透的泪痕,没想到在此时却是如此盛气凌人的做派。
他心中就苦笑不已,猜想今日只怕讨不到好。
......
江神庙里被人念出过多次名字的李家少爷,此时正躺在后堂佛龛对面摆放的一张临时拼凑的木板床上。
四周是一间古朴庙堂,木梁木柱,顶上朱瓦,周围装饰古色古香。
他是一个还未到二十岁的青年男子,五官还算能入人眼,面色苍白,身材稍显瘦弱,身上穿着刚刚换过的书生青衫,发丝有些湿漉漉的。
他就是李醇,是两湖长庆府川兴县平安镇东林湾李氏勋族的子弟。
月前接到李族通知,经族中族老联合商议,命他入赘到平安镇月溪湾夏府结成姻亲,从而成为诸多李族人眼中有人鄙夷、有人叹息的对象。
谁知竟还在婚前祭神仪式时不幸落水,昏迷半日。
李醇的婚事,并非出自他自愿。
明眼人一眼能就看出这是李族族长在针对李醇一房。
李醇的父亲,是李族老族长庶出的子嗣,到了李醇这一代,李醇又再庶出。
他父亲在李族中地位不高,早年得罪过老族长嫡出的长子,也就是如今的李族族长,而且得罪得挺深。从而导致膝下几个儿子打小就在李族中颇受排挤。
而李醇还是他父亲膝下再庶出的儿子,其境况就更为凄惨。
几个兄长时常在外受了主家那一房少爷小姐的欺辱,就回来拿他撒气。
李族与夏族的联姻,长庆府里的人都知道是一场闹剧。
李族、夏族,是平安镇境内最大的两个勋族,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从百年前,两族就是竞争对手,世代纷争,互相仇视。
十年前,当今圣上赵皋的生父明启皇帝,在明启十三年巡游两湖时,专程来到平安镇。
百余年来,勋族霸占不少金银矿脉开采权,已经有几朝帝王此表示不满。
明启皇帝当日在平安镇分别接见李族、夏族两族族长,想借两族互相仇视为契机,希望他们能带头将矿权交还朝廷!谁知两族族长却像商量好一般,都佯装不知。
明启皇帝大怒,却苦于祖宗规矩,没能犯忌。
自太祖时代,勋族但凡发现矿脉,就有独霸开采之权,只需每年春秋两季向朝廷上缴贡金即可。
最终,皇帝面对勋族势力的强大阻力,没能有所建树,离开长庆之前,他圣心不忿,将此行的失败归咎于李族、夏族。
一日,皇帝突然下旨,赐李族、夏族联姻。
将平安镇人震惊。
皇帝下旨前早已做过暗中查访。
夏氏勋族势力最大,李族次之。
李族常年都是被夏族打压。
但夏族却有劣势,夏族人丁淡薄,族长夏俞伯一代,就只有夏俞伯与其二弟,而夏俞伯的后代,则更是只有一个嫡传的女儿。
李族人丁却旺盛,现任族长李宗一房里,有其同母所出的兄弟数人、偏房中还有庶出的兄弟,这些兄弟还各自都繁衍有子嗣。
皇帝心知夏俞伯最是疼爱其女,而李族又最是仇恨夏族,便下旨赐婚,将夏俞伯之女指给李族当儿媳!
又因当时夏俞伯之女年纪尚幼,就将婚期限定在十年之内。
圣旨言明:
十年之后,夏俞伯之女早已到了适婚之龄,届时需由李宗在李族子弟中选定一名男丁,与夏族完成联姻。
又因念及夏族人丁单薄,唯有一女,皇帝颇为体恤,便下令李族男丁需以入赘的方式去到夏族!
两族族长接到圣旨,便犹如晴天霹雳。
夏俞伯心疼不已,李宗更是颜面无光,难堪至极。
但圣心已决,此事竟再无商量余地!
事后,两族族长互相埋怨,将此事忌讳莫深!
今趟十年之期将近,李、夏两族火烧眉毛,联姻之事迫在眉睫!但夏俞伯心疼女儿,一直稳住不肯主动提起此事,李宗迫不得已主动开口,夏俞伯才磨磨蹭蹭的同意了。
李宗担心世人嘲笑李族入赘夏族,又一心不满夏族,就打定主意,要在族中选取一个最无用的废人入赘夏族!
入赘,无论在十里八乡,还是在两湖长庆,又或在京都两淮,都不是甚么光彩之事。
基本算是放弃许多男人应有的权益。
更何况,李族人人都知道李族、夏族均为豪强,又是百年世仇,为争夺平安镇境内矿脉,不知明里暗里斗了多少回,中间还不知道填进多少人命...
人人都清楚族长一心羞辱夏族,更是人人都生怕被族长选中。
而李宗,最后就选出李醇。
李醇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眯着眼,但并未熟睡,早已将庙里庙外的声音全部听进耳里。
明白了自己躺在这里的原因。
但他醒来之后就一直有些疑惑,也有些迷惘。
好像经历过一场死而后生的惊险历程。
好半晌才觉得头脑开始运作。
李醇从屋中坐起,思绪了很久,然后问自己一个问题:自己到底是哪个世界的李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