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了,那树根还燃着,那不是彻夜等候,为归人点的烛火,不过是邂逅回忆的一场梦,只够盛纳一对父子的满腔哀思。
树根已被烧的通透,红彤彤的,强烈地辐射着光与热,驱走了古庙内几分黑暗冷寂。庙外荒野里,狼嚎咆哮声渐低,倒是秋虫叫地愈发起劲儿了,颇有几分纵使世间韶光老,不教人间常唏嘘的倔强意味。夜空中那轮圆月显得尤其硕大,连其中几处明暗斑块都格外明显,似乎只要站在稍高处就能轻易触碰,让人几欲怀疑是否只要上前一步就可踏入那传说中的广寒宫,尽情欣赏宫娥曼妙舞姿。
古庙里,火光轻轻摇曳间,有父子二人睡的正香。干茅草被仔细铺在一小块平地上,离火堆并不远,两者之间有沙土间隔,倒是无虞火患。孩子头靠在父亲胸前,耳听着规律的心跳声,直觉得一阵心安,紧攥着父亲衣角的小手松开了。他轻轻转身背对着父亲,然后往身后温暖怀里挤了挤,那小脸正对着火堆方向,火光映红了少年的脸,
李游又开始做那个奇怪的梦了,恍惚间他只觉得浑身阵阵发冷,身体不由地紧紧蜷缩起来,便又往父亲怀里使劲挤了挤,仿佛这样做就可以驱走梦魔。他的小脸皱成一团,两只手抱着脑袋,冷汗直冒,双眼眼皮剧烈地抖动,似乎随时都会醒来,又似乎永远都将困囿于这梦魇。
梦里的天空暗沉沉的,似乎随时都会砸下来,砸的人头破血流、魂飞魄散。这依稀是个晚上,却压根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诡异的是仍有些许蒙蒙光亮,四下里一片虚无渺渺,飞荡着丝丝缕缕绯红色雾气。
李游直觉的头痛欲裂,却叫不出声来,无形中似乎有一双手在捂着他的嘴,扼紧他的喉咙。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让他渐渐快要喘不上气来,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来。
就如同置身虚空一般,李游发觉身体就要失去控制了,他已根本分不清哪里是上下左右,只感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绯红色雾气一层层地将他牢牢缠绕,越缠越紧。这里静谧的可怕,根本没有半点声音,也没有大地落脚,一切似乎都归于虚无。这时候,他宁愿自己从极高处急速坠落,哪怕落地瞬间毋庸置疑的剧烈痛楚乃至死亡也比这空虚无望珍贵许多,至少会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
恍惚间,李游依稀看到了一座碑,它突兀地映进李游眼里,甚至扎根到心底。这碑体量巨大,通身黛色,挺拔不凡,碑身上却没有任何碑文,只有一些繁复的花纹。与世间其它石碑不同,碑体薄而狭长,底座全无装饰,更非龟趺驮背,形制古意朴拙。
梦魇中,李游怔怔地望着这碑,浑然忘记了身处何地。那种种痛苦忽然都消失了,其来如野火侵袭,其去如断崖瀑落,中间夹着无尽痛楚折磨。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碑渐消失于四周飘荡的绯红色雾气里,犹如从未出现过一样。
醒来的时候,口中还嘟囔着含糊的呢喃呓语,李游发现自己浑身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直觉得浑身绵软乏力,虚弱不堪。他再没心思睡觉,生怕再陷进刚才的那个梦里,可偏又记不得梦里发生了什么,越想他脑袋就越疼,而且胀的厉害。
那粗大树根不知何时已经在火堆里燃尽了,火势收敛起来,只有余烬明灭不定,继续发光发热,却挡不住温度依旧下降许多,光线也变得微弱。天再过不久就要亮了,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觅食了一夜的野狼花豹都已返巢,要么饥肠辘辘,要么满载而归。
李游从干草上轻轻起身爬起来,有那么片刻觉的一阵天旋地转,他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而后一切恢复正常。他向前几步走到火堆前,弯腰从旁边捡起一些柴草扔到火堆上,眼看着柴草冒出一股白烟,不待升腾而起就被紧跟而至的明黄火焰驱散,然后消失无踪。
火光重新亮起来了,温度重新回到身体里,李游心底紧绷的那根弦也渐渐放松了下来。这个梦魇纠缠他已经好久了,他却很少对人讲起。小时候的他不通言语,稍大些能说话了,他却发现每次要提起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明明梦境里那么熟悉,醒来竟已统统忘记,于是索性闭口不语,免得大人担心。
李游看着柴草在火中尽情燃烧,灰烬被阵阵热气吹得飞荡起来,然后悄然落地。心想这柴草生于天地之间,经历繁茂枯荣,而今重归大地轮回,想来也是幸福,有的人连家乡故园的样子都忘记了。
长舒一口气,李游拿起最后一把柴草添到火堆上,似乎放的有些多了,片刻间火光骤亮,让他不禁狠狠眨巴了几下眼睛。就在闭上眼的刹那,他依稀听到一阵微不可闻的破风声,睁开眼朝声音源处瞧去,却只见黑森森一片阴影。那处离火堆尚远,火光根本无法照及,阴影如暗兽匍匐藏匿在古庙角落里,伺机暴起。
李游浑身打了个哆嗦,刚要转过头去,却眼看着那团阴影开始微微蠕动起来,下一刻,一个黑衣人从阴影里如箭簇离弦般射向侧躺在地的父亲,他身形如电,却几乎全无声息,几似鬼魅。李游想要放声提醒父亲,呼喊尚在喉咙里,黑衣人却已掠至父亲身旁,眼看着就要来不及了。他心胆欲裂,浑没注意到父亲身旁那把剑在剑鞘里振动不休,似要破空飞走。
“铿”的一声锐响,李游看到一把剑正横在父亲胸前,他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来了,盘膝于地,横剑当胸。那黑衣人手握一柄造型奇特的匕首,其通身黑色,一体锻造,一侧刀锋后半部齿刃森然,刀尾处指孔很大。
“江陵李氏果然不凡,传说中文弱书生样的李清,居然是个用剑高手,可以人剑共鸣,这可真让人料想不到啊!”一击不中,黑衣人反手收回匕首,指尖挑住刀尾指孔,随意旋转几周,匕首就不见了。诡异的是,匕首指间旋转时明明速度惊人,却几乎没发出一丝声音。
李清眼睛余光看了看儿子,发现他小脸煞白,一副担心万分却又生怕影响自己专心对敌的模样。霍然间他微抬起头,那里正有一个黑色身影飘然落下,一柄刺剑如毒蛇吐芯般刺来,身前不远处那柄匕首也适时地刺向胸口,配合的正是刚刚好。
李清眼角闪过一丝阴翳,这些刺客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从小偷惯犯强盗匪徒再到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各种手段轮番上演。可他们目的到底何在,是因为昔日江湖仇杀,还是门阀豪门恩怨,真是令人费解。
刀剑加身那一刻,李清终于动了,他手中那柄古剑开始小幅度地剧烈震动起来,瞬间挥斩上撩,匕首和刺剑仿佛同时撞击到剑身,却只发出一声铿锵剑鸣。声响乍起瞬间,李清侧身挥剑下斩,看似斩在虚空却蓦地传来一声巨响,他仿若被巨物撞击一般向后飘退,脚尖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
“呵呵,不愧为楚泽李氏嫡脉子孙,即使无法修行,仅凭掌中长剑就抵挡我等一轮攻击。,足以媲美很多江湖好手。”手握着匕首的黑衣人抖抖被震得剧痛的手腕,满眼赞赏地望着李清,一个同样装扮的黑衣人手握刺剑,与其隐隐互成犄角。
李清屈膝站定神情肃穆,却并不望向二人,视线越过古庙门口,看向黑漆漆的外面,仿佛那里隐藏着莫名的危险。隐隐间有脚步声传来,一人负手自黑暗里走了出来,他并未蒙面,身穿一身常见道袍,面相普通清瘦,四十岁左右模样,神情木然,
“神念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李清望着后来人问道,目光落在对方身前的一柄小剑上。这小剑就这么虚浮在空中,宛若游鱼,围绕着中年人腰间指端打转。李清注意到他腰间悬着一个看似普通的小匣子,与小剑形状仿佛,应该便是他容纳小剑的剑匣,心下不由一沉。
“你束手就擒吧,普通武者根本无法抵挡修行者变幻莫测的攻击,何况我还有两名顶尖刺客助阵。”那中年人双手都负在背后傲然说道,身前那柄小剑剑尖指向李游,在空中蠢蠢欲动,剑光伸缩不定。
“你听说过束手投敌的李氏子吗?”李清嘲讽地望着那中年人,脸上满是骄傲决然。
“那这就送你上路吧!”话音才落,小剑电射向李清,二黑衣人也无声无息地出手,三人夹击之下,李清危在旦夕之间。
手中古剑重又震荡起来,下一刻,猛挥向接踵而至的匕首刺剑,却并未迎击上预料之中的小剑。李清心中一阵诧异,定目望去,只见那小剑在虚空中如人陷入泥潭一般踉跄打转,阻滞不前,仿佛正被一根无形的线拉扯。
“小儿自寻死路!”李清耳边传来一声怒极暴喝,只见那中年人右手作剑指,在腰间剑匣上一抹一指,而后一道银光飞射而出。他看向银光劲射方向,不禁目呲欲裂。
“不,游儿!”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定格了,李清看到自己的儿子脸色苍白,双目死死盯着先前那柄小剑,右手伸出,似要把那射向自己父亲的凶器拉回来,浑不顾另一道银光正飞射向自己。他似在忍受剧痛,脖颈青筋暴起,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欣喜,是在欣慰自己终于可以帮到父亲吧?至于其他,谁又顾得上呢。
一朵红花绽放在少年胸前,猩红而刺眼。身子在向后倒去,李游只觉得胸前一阵冰凉,眼睛余光里,父亲双眼通红飞掠向自己,身后是阴魂不散的两个黑衣人,他想大声示警,却发现再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少年身体无力地倒在地上,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甜黑的梦似在招手。
那就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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