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浓,荒野上草色枯黄,似已脱下最后一丝水分,绝望地等待秋寒肃杀。多年来,在野火燎原、雷霆万钧下,这里几乎没有树木存活,乌鸦郁郁飞过,却无寒枝拣来栖息,只得筑巢山崖之间,在鹰隼窥伺下战战兢兢度日。
天色渐晚,残阳血染,有星星孤零零地挂在天幕,鸟兽都已归巢,只有虫儿趁着最后一丝天光低声吟唱,喟叹它所剩不多的时光。萋萋荒草间却突兀地耸立着一座古庙,因为年久失修的关系,庙门只余半扇,窗户踪迹全无,屋顶大小窟窿密布。这古庙所占地势颇高,基底皆由巨大黑色石块组成,大门前台阶六七级,苔痕密布其上,青砖碧瓦掩映下,这古庙更显黯淡残破。
夜晚如期而至,月亮终于露出皎洁的脸,将月色播撒人间,星星倒是没几颗,却亮晶晶的,看起来很近,仿佛伸出手就能轻易摘下。这片荒原刚下过一场雨,晚间升起雾气,在草尖凝聚成了露水,沉甸甸的,压得草茎直弯腰。
古庙里,不知何时点起了一堆火。一个硕大的树根被放在火堆中央,四周柴草还未干透,火焰灼烧之下,陡然升腾起白烟。树根尚带着泥土,粗大的根须被人用利器斩断,整齐的创口在高温炙烤下沁出白色汁液,如沸腾般冒着泡泡,而后化作白气袅袅散去,夹带着草木的清香。
一大一小两人凑在火堆旁,在时不时地添加些柴草,在这树根被烧透之前他们都不能停下,不然火就会熄灭。这时节,荒原上到处游荡着猎食者,饥肠辘辘之下,哪里管的上平日里对人类刀剑利矢的顾忌,填报肚子可比什么都重要。庙外不断传来狼嚎,叫声凄厉且悠长,偶尔几声夜枭啼哭,如刃尖来回划过砺石,刺耳得很,听来直叫人心里发毛。这古庙委实是个不错的歇脚地,如果在露天里,不说夜间低温难熬,单是这些野物就够人受的,更别提带着孩子同行了。
“游儿,还冷吗?”说话的这大人,三十来岁模样,身形消瘦,穿着单薄青色长衫,长发只用一根细麻绳随意束着,髭须豪放茂盛,剑眉朗目。他盘膝坐在火堆前,一柄长剑横放膝上,剑长三尺有余,剑柄处用葛藤细心缠绕,这种细葛藤经沸水蒸煮、阳光曝晒之后就会变得异常坚韧,而且不染血腥汗渍。剑鞘形制古朴,稍显细窄,全无花纹点缀,除去鞘口和剑镖其余皆为木质。这人一边往火上添柴草,一边关切地望着身边的孩子,眼眸里满是浓浓疼惜怜爱。
大人身边坐着个八九岁大孩子,正是不堪浪迹漂泊的年岁,他却要跟着身边的父亲四处流浪,长途跋涉、餐风露宿也只是尔尔,更何况今夜宿在这古庙里,几乎不必担心风雨侵扰、野兽来袭。他很瘦弱,眉眼像极了父亲,却并不显得俊朗,反而有些秀气。他的发色稀疏焦黄,被小心绾起来用一根木簪固定住,想来是其父“杰作”。他身上穿的皮袄明显比身型小了些,几处破洞也只是用麻布胡乱缝上,甚至会有棉絮从缝口探出头来,似肆意嘲笑缝补丁人的手艺。他仿佛累极了,却仍旧盘膝坐地笔直,正认真盯着火焰中被炙烤下吱吱作响的树根,好奇全写在那张小脸上。
“父亲,我不冷,倒是您,穿的也太单薄了!”那孩子转过头来,不再对着火堆发呆,看向形容憔悴的父亲,禁不住一顿嗔怪。父子二人漂泊数年,彼此相依为命,感情笃厚。平日里以天为被地为庐,父子二人只是埋头赶路,哪还顾得上梳理装束,这会儿看到记忆里一向注重形象的父亲如今这般模样,他不由觉得一阵心酸。
“为父无妨,你先前衣衫弄湿了,赶紧在火边烤烤,等干了你就会暖和了。”男人看着儿子瘦到直要皮包骨的身子,心里泛起丝丝愧疚,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可是苦了孩子,这年纪别的孩子尚在父母膝前撒娇讨喜,他却得跟着自己四海漂泊,无家可归,想来真是愧为人父。
“父亲,我好想娘亲啊,可我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了,您再给我讲讲娘的事给我听好不好?”孩子蜷起双腿,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腮帮望着父亲,目光有些懊悔以及热切。
男人眼眶顿时有些湿了,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感到一阵无力。是啊,叶子早已经去了,记忆里她的眼睛可真是亮啊,笑声宛如还在耳旁萦绕,佳人却已不在。这些年的浪迹漂泊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不忍再见那庭院楼阁、桃花荷塘旧时景呢?
“你娘亲最爱笑,一笑就会露出深深俩酒窝,眼睛又大又亮,爹爹第一次见你娘亲,就陷进她酒窝眼眸里逃不了了。”男人回忆起亡妻的时候,眼神变得愈加柔和明亮,仿佛重新回到了旧时光,那时候正值书生意气、儿女情长,他们相逢、相恋、结合,约定偕老,她却是违了誓言。
“你娘亲江湖出身,生性自由洒脱,哪肯久居深闺,我就陪你娘一起行走天下。期间,我俩闯了一些祸端,招致了一些仇敌,可也见识了许多风景,结交了许多朋友。如今想来,要不是为父出自楚泽李氏名门,我和你娘兴许早就被那吃人的江湖吞吃的一丝骨屑也不剩了。后来就有了你,我俩回到了江陵李氏族地,欢天喜地地等待你的降生。你出生时,将你娘折腾了两天一夜,好在最终有惊无险,你娘产下了你,七斤八两的胖小子。可你娘终究是伤了身子骨,打你出生后她就很少外出,不敢见光见风,且长年卧床,在你三岁那年彻底离开了咱爷俩。”
“你娘在的时候,最喜欢逗你玩,常常把你放在摇篮里、床榻上,让你爬来爬去够她,她爱挠你小脚丫,直让你笑的喘不上气来,看见你笑她就能乐上半天。她给你做了好多小衣服,一针一线织就,我劝她歇歇说够你穿了,她却只是笑笑然后继续做。”
“你娘走的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我站在她病床前,心痛地快要不能呼吸。她唤我为她梳妆画眉,那轻轻的一根眉笔我却觉得有若重愈千斤,再画不出她最爱的柳叶眉。我把你抱到她跟前,她只是揽着你开怀地笑,看看你再看看我却不说什么。我当然知道她心意,只是点头,抓紧她的手,生怕她离去。但她还是去了,这世界,对于你我父子二人来说再不是乐土。游儿,你懂吗?”
“父亲,我懂呢。我还记得娘亲唱给我听的歌谣呢,我唱给你听啊。”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男人看着认真唱歌谣的儿子,不由得有些痴了。当年夫妻二人泛舟芦苇荡,垂钓钱江鲤,那是何等样的闲适安逸的日子啊?犹记得那时她不喜久坐,常大声呐喊,惊走鱼儿飞鸟无数,招来自己幽怨目光,却自得其乐。那些晚上月亮星辰好像格外温柔,他们彼此倚坐着闲聊,或是无聊对视发呆嬉戏,直到天光大亮,又得浮生一日闲。
“游儿,想你娘亲就把她牢记在心里吧,相信她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呢。”
“可我不记得娘亲的模样了啊,我把娘亲弄丢了,她肯定会怪我的。”
“傻孩子,你娘就活在你唱的歌谣里啊,她穿着自己最爱的襦裙,笑的可开心了。你想她了就唱这歌谣,她最爱听你唱。”说道这里,男人终未忍住眼角泪意,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父亲,你怎么哭了?”孩子眼瞅着平日里坚韧如铁的父亲竟流起泪来,赶紧凑到父亲跟前,手忙脚乱地帮父亲擦眼泪,却是越擦越多,大颗大颗地滚落。孩子手足无措,也跟着抽泣起来,他根本顾不上擦掉自己的泪滴,很快眼前就是模糊一片,鼻涕紧接着从鼻端淌落,渐渐地往下坠,却在中途被狠狠吸回鼻腔,周而复始,这情景有种莫名的滑稽感觉。
男人猛然自回忆中醒过神来,脸上湿漉漉地似被大雨洗面,一双小手在脸上来回擦拭着,却是怎么也擦不干。这一刻,妻子临行前那默默无言的叮嘱如同昨日重现,叫他知道,她始终记挂着父子俩,而他该让妻子放心的。
男人伸手攥住儿子小手,用衣袖擦去他眼泪鼻涕,而后把他拥入怀里。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孩子抽泣声也渐息,只听的耳畔柴火燃烧的爆鸣声,噼啪作响,那树根终于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