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约莫三十人的兵马,从巴塔米金羊王朝世子府出发,一路飞驰进茫茫沙海。
世子改换了一身短打浅绛色装扮,卸下了白骆驼身上的一应装饰。看起来不像是去找人,倒像是去打猎。
希哲一岁时候,被达米扬世子的手下带进青雀宫。达米扬不确定,那时候的希哲年纪还小,是否会记住进青雀宫之前的遭遇。
但他总觉得,这个女孩,必定还是了解了一些东西的。
三年前青雀宫走过一次水,火势连天几乎烧没了三成宫殿,后来一查,知道是因为有人在后院做烟花玩。再仔细查下去,发现那个学做烟花的,是当时只有四岁的希哲。达米扬世子当时并不在意,觉得不过小孩子一时兴起,烧了就烧了,不过是花钱重建的事情。
希哲五岁那年,借起夜为借口,溜到青雀宫后门,用事先沾湿的棕榈树叶熏得满院浓烟。因为曾经失过一次大火,整个青雀宫一见烟雾弥漫,就吓得人仰马翻,上下一百多号人从睡梦中惊醒端水救火。待查明火势来源,才发现虚惊一场。一回头,宫主希哲就不见了。那是她第一次偷逃出青雀宫。
等到了六岁,希哲已经是越玩越脱离既定模式,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青雀宫那段时间,突然出了一个谣言,说每到夜晚三更时,会有吃人的厉鬼出现在青雀宫。谣言流传没多时,青雀宫里的宫人,开始在墙上、桌上、帐帘上、花园喷泉上、厨房灶台后面,各种地方,陆陆续续发现血手印。
血都是鲜血,在手印边沿往下流。清晨发现的时候,手印的血渍,都还是半干的状态。
彤乐出来查,发现每个掌印都很小。趁着希哲熟睡,拿她的小手一比对,发现血手印果真是希哲自己印上去的。
达米扬说这女孩看起来真不对劲,已经会布这样两环相扣的局了。彤乐摇头,说他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六岁的小孩,怎么能够接连几天,都弄到足够多的新鲜血液。
如今又出了事,希哲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分量极大的银背晨昏散,几乎药倒了整个青雀宫的人,再次出逃。
接她进宫?达米扬世子的确想着,等到希哲长到七岁,就接进世子府,找师父嬷嬷好好调教,开始学诗书礼教、歌舞琴棋什么的。他将这个小姑娘千里迢迢抢进青雀宫,可从来都没有打算,把她纯粹当一个孩子养啊!
但从眼下这个情势看来,希哲住进太子府,很可能没出几日,就会把世子府炸飞半个。
想想就一身冷汗,寝食难安。
彤乐并没有跟着世子一起出行,他得留下,代世子处理金羊王朝的政史。
达米扬世子临走前,彤乐追上他,说道,
“在下知道,世子觉得这个女孩,培养成人后,会大有用处。但她或许,还真的多少记得郭允的事,而郭允是否和她讲过更多其他的东西,就不得而知。”
世子踩着脚下的黄沙,踩出一个脚印,又把脚印抹去,
“我了解你的意思。如果必要,我会斩草除根。”
————
七岁的孩子,在沙漠里独自走着。
她从夜晚走到现在,一步一步,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她并不抬头看周围,只看着脚下的路,看着自己脚每一下踩出来的脚印,被低低刮过沙面的风吹得模糊。
她穿了一身土黄色粗布衣,头上罩了一个同样材质的头巾。这样的装扮,在溶金班哲沙漠并不少见,奴隶的孩子都这么穿,还有商队里的那些孩子。
但有时候商队会拖着一车孩子,从南部的高原,穿越沙漠南部,前往中原地区。车里的孩子都光溜溜的,几乎不着寸缕。那样的场面,她见过一次,当时的她坐在华盖金饰的车里。照顾她的嬷嬷捂住了她的眼,不让她继续看。
宽大的头巾,盖住了她的鼻子和嘴,还有头发。只露出她那对墨色的眼睛,乌亮的极美丽的双眼像洒满繁星的夜空。
方才她把手上头上插着的朱钗,头发上的玉带,腕上的金镯,全都摘下来,用一块泥灰色的破布扎出一个小包袱,背在身后。
首饰都被退下来。她用皮绳将袖口、裤脚都扎紧了,然后从怀里一只装水的鹿皮囊里,喝了一口水,但不咽下,只含在舌下。这是她从一个毛皮贩子手下的小跟班那里学来的,“这样含着清水,不咽下去。一点水,就能让你在沙漠中支撑很久”,那个小跟班这样说。
水囊里的水还剩下一大半。她昨晚只喝了一些,晚上在沙漠里走,不会需要太多水。但最大的挑战来了,溶金班哲沙漠的太阳已经升起来,沙漠会在瞬间变成地狱。
她低着头,耳朵却不闲着。她要确定身后还没有人逼近,还要防止沙漠里的蛇。
日头越升越高,她的汗水从脸上滑下,滴落进领子里。她抬手拨弄了一下被汗水弄得有些发痒的脖子,和粘在额角的碎发。小手脏兮兮的,但那不是一双做过粗活的手,十指纤细而柔弱。她抹掉脸上的汗,侧耳细细听去。
终于,她的脸上有了表情,那是一种长久的等待忽然有了结果之后的释然。
她跑起来,咽下含在口中的清水。她翻过面前的两个山头,看到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身影,背对他,盘膝坐在沙地上。身影的一侧,立着一根很长的胡杨木雕刻的权杖,权杖上用红布,系着两只拳头大小的铃铛。
沙地上卷过的风吹响了那两只铃铛。铃铛的声音,让沙漠显得愈发空旷。
“我拿到了!”,女孩顺着奔跑的惯性,一路滚下沙坡,朝身影冲过去。
她冲到了身影近前,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在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面前晃了晃,
“我拿到了,你听!作为交换,你带我去地下城。”,女孩的神情兴奋而专注,伸手便要去拉起坐在地上的灰衣人。
灰衣人抬起了头,双眼无神。他是一个瞎子,双眼紧闭,两个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面上的皱纹像用尖刀一道道刻出来。他几乎有些不敢置信,颤抖地抬手,伸向那串钥匙,枯木般苍老手,像抚摸久别重逢的人一样,摸着那串钥匙。口中念着,
“好啊,好……”
女孩却有些警惕地一扬下颚,缩手收回了那串钥匙,后退一步,道,
“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你也要,履行承诺,不能再逃跑。”
说话真像那些个行旅商人。灰衣老人笑了,笑得满是嘲讽和悲凉,
“好,好。我带你去。”
说着拄着那根胡杨木权杖要站起来。女孩跑上前扶他,一脸紧张,当真生怕灰衣老人逃走,“到了那里,我再把钥匙给你。”
老人握着权杖的手紧了紧,咳嗽两声,被岁月打磨得神情僵硬的脸上,显出轻微的蔑视。片刻后他终于道,
“好,我带你到那里,换那串钥匙。”
女孩的眼神逡巡在老人脸上,她捕捉到了老人脸上稍纵即逝的轻视。她的小手抓住了老人苍老干瘪的手,只短暂的一下,便很快地把手收了回来。
她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去,看起来十分的失望。
“你领路吧。”,女孩说,声音已由方才的兴奋,转为平淡,“我就抓着你的衣角。你听到我手上钥匙的声音,就知道,我跟在你身后。”
老人犹豫了一下,正要转身对那女孩说什么,忽听耳边一声尖锐哨音,身侧呼啦啦铺天盖地扬起一片眯眼的烟尘,两旁的黄沙之下,忽地蹿出三道人影,每个人手上都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其中一个身影已当先一步上前,手中的刀带起一道森寒的光,向那女孩砍去。
女孩身子一晃,灵巧地跳到了那灰衣老汉的身后,顺势拎着那灰衣老人的衣服,朝左边用力一扯。灰衣老汉没料到一个小女孩会有这样的举动和气力,沙地松软,步子原本就扎不稳,被女孩如此这般一拉,灰衣老者“哼”一声被抓得身子倾斜,那当头砍来的刀,正从他腿边将将掠过,“哐”一身砍在了胡杨权杖的根部,震得权杖上的铜铃哐当乱响。
“混账东西!”,老人手中的权杖重重地晃了两下,这才站直身子,权杖上的铜铃响得又急又重,三个大汉慌忙退了一步,齐声道,
“荷爷息怒。”
刚才挥刀劈来的,是一个晒得黝黑的精壮汉子。他收刀回鞘,拍一拍身上的沙土,细长的双目朝那女孩刮去一眼,上前一步对那灰衣老者恭敬道,
“荷爷,既然钥匙到手了,干脆一刀杀了她!”
“是啊,和她一个屁都不懂的小鬼磨蹭,能做出什么交换?她刚才那个意思,明显就是想逃跑!”,另一个精瘦似豺狼的男人刀哑着嗓子接话。
女孩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老人粗重地清了一声嗓子,三人抬眼,这才看清,那老人胁下,正斜抵着一把短剑。一把细长尖锐的剑,握在那个女孩手里。只要她稍稍一用力,那把剑就会穿过肋骨的间隙,刺进灰衣老汉的肺脏。
三人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这女孩的剑是如何出鞘的。但三个人看得出,这个七岁孩子握剑的手极稳,看不出一丝惊慌。
女孩却是缓慢收起了眼中的狠厉,眼神从三个不速之客面上一一扫过,轻轻吐出两个字,“带路。”
风刮过沙地,声如呜咽。
女孩笑得温柔,握剑的手又向上抬了半寸。三个大汉的杀意凝在面上,恨得握紧了拳头。
灰衣老人的喉咙深处响出一阵沉闷而含糊的低语,握着权杖的手青筋凸起,
“好,好。给她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