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的啼哭在戈壁的夜晚里听起来格外尖锐和响亮。更不用说是两个婴儿的哭声。
抱着两个婴儿的女人,扯紧了自己的头巾,搂紧怀里的两个婴儿。她的脸冻得通红,热辣辣的刺痛。
今夜的月色格外明,空中几乎没有云。戈壁上一棵树也没有,眼前是一望无尽的平坦土地。
这样的情况,对于躲避身后的追兵,实在是糟得不能再糟。
女人搂紧了怀中的孩子,朝几步开外的男人喊,
“古哈瑟特,古哈瑟特。”女人早已累得双腿发软,脚下不住打滑,冻伤的脸因为慌乱更是涨得通红,怀里婴孩的啼哭搅得她不知道该先做什么。她一路踉跄跑向男人,嘴里不住喊着,“古哈瑟特。古哈瑟特。”
古哈瑟特,在库倾拓马语里意为丈夫。
女人抱紧怀里的两个婴儿。让两个婴儿尽可能紧地贴近自己,好让他们能够从自己这里汲取更多温暖。
女人不记得自己这样逃跑已经逃了多久,她只是选择跟随面前的男人,自己的丈夫,走过好几个日升日落。
走在前面的男人看向身后,他手上握着刀,一把很普通的刀,高原上的猎人几乎都有的刀。刀锋在夜色里闪着寒芒。
男人的面色凝重,他转身看向消瘦的女人。女人抱着孩子的手在微微颤抖,但男人并没有接过她怀里的孩子的意思。
此时此刻,他更需要做的,是握紧手中的刀。
身后的三只狼,从月亮挂上中天之前,已经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
“如果他们扑上来,你就跑,往死里跑。”男人吩咐道,目光一刻不停扫视四周,“不要停,要继续走!他们随时会扑上来。”
如果只是一只狼,他还有把握能对付。但现在却有三只。
女人不住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恐惧,或者还有更多其他原因。
她也早就注意到了身侧缓慢尾随的三只狼,饿狼黄绿色的眼在银灰色的深冬高原上是那样的刺眼。它们随时可能从任意一个方向扑向他们,把他们热腾腾地吞下肚去。
但还有更令她恐惧的,那便是古拉苏塔的追兵。
古拉苏塔的追兵,比这些狼更加迅疾,更加悄无声息,也更加的残忍。
在袭来的浓重焦虑和惊慌中,她的眼中滚出几滴泪水,却哭不出来,即使她此时很想嚎啕大哭。
周身的压迫感极强的气氛,几乎压得她麻木,已经迫使她连嚎啕大哭,都已办不到。
几滴泪冻在眼下,刀尖似的扎脸。
——
新月初升那天,她被古塔安从睡梦中摇醒。黎明前的黑暗里,古塔安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让她抱起孩子同自己走。她照着做,并没有多想。高原上的人时常要更换住所,她对此已经非常习惯。
她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古塔安忽然伸手将一个包裹塞进了她的怀里。她低头一瞧,才发现那是一个还没有一只狗崽子大的婴孩,一个女婴。眼睛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却瘦小得让她的心尖都在发抖。
女婴浑身是干涸的血污,在她的怀中瑟瑟发抖。她把婴儿抱入怀中,隔着一层羊皮袄,她的指尖,巨细无遗地感受到女婴的心跳。
这个女婴是谁?她心中自然而然地冒出这个疑问,却没有说出口。
天差不多亮起来的时候,她看向四周,问古塔安,为什么这次迁移,部落里的其他人没有跟来?
古塔安没有答话,牵着马背对着她,一声不吭走着。四周尘雾未散,她只听得到冰碴子被踩碎的声音。
她立刻明白他们是瞒着其他人离开的,但原因是什么?
她搂紧了怀里的两个孩子。
——
狼方才距离他们还有十数米远,现在她几乎已经可以看清其中一只狼的牙齿了。
两个婴儿还在哭。那个女婴,赶路的这些天来,一直都很安静,只有在饿的时候,才会比较激动地哼哼。这会儿却像发疯了一般哭个不停。
古塔安拉过女人,把焐在怀里的一个鹿皮囊,塞给女人。
鹿皮囊里装着前两天前累死的马的血。
天太冷了,古塔安把鹿皮囊揣在怀中焐热了许久,马血才稍稍变得暖和一些。不过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一点点温暖也是够用的。
女人把装着马血的鹿皮囊贴在胸口,鹿皮囊带着古塔安的体温。
“再有一天的脚程,”古塔安紧了紧手里的匕首,“明天,明天天黑下来之前,就能到。”
他说“明天”的时候明显犹豫了一下,女人听懂了,泪水又要涌出来,但是她只是低头抱紧了怀里的两个婴儿,和那个微热的鹿皮囊。
“芪娘。”古塔安加快了步子,握紧了刀,“芪娘,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古塔安虽然叫了女人的名字,但这话听来,却根本不像是在对女人说。
芪娘拢了拢飘到脸上的碎发,仍旧默不作声,跟着古塔安加快了步子。
她怀里抱着的,还有她初生的儿子。他的儿子此时已经停止了哭泣,歪进她的怀里。而那个瘦小的女婴,却还在不住地啜泣,那哭声就像风钻进帐篷上的破洞。
“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芪娘知道古塔安说的并不是她的儿子。
——
古塔安看着愈发逼近的三头饿狼,握刀的手青筋凸显。
他方要迈步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头狼,芪娘忽然自身后一把拉住了他,拼命摇头。她干涸的眼祈求地看着古塔安,怀里的女婴忽然发出一声比以往都更加尖锐的哭声。
哭声在夜空里如同一声极其刺耳的警报。尾随的三只狼的动作,也在同一时间僵硬,齐齐望向远处。
古塔安猛地抬起了眼,看向身后,随即俯身在地,将耳朵贴向地上,细细听去——
追兵已经逼近他们!
古塔安几乎不敢去回忆古拉苏塔手下那群搜捕者的手段之残忍。
他脑中浮现出搜捕者溢满杀意的刺红双目,和烈焰铸就钢刀刀锋。
“逃!”
他大喊一声跳起,拉起芪娘便向前狂奔。
是他大意了!
尾随的三只狼也同时加速,继续紧跟。高原上的动物很聪明,它们不会放弃眼下这绝佳的猎杀机会。
就在方才古塔安全神贯注地,做好了同那三只狼以命相拼的觉悟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古拉苏塔的追兵,已经离他们如此之近!
女婴的哭声骤然停顿。被古塔安拽着衣袖,朝前玩命逃窜的芪娘,只听得到在冰天雪地的寒冷戈壁上奔跑时,才能发出的沉重呼吸。
喉头渗出血的腥气,在高原的冰天雪地中这样跑,简直就是不想活了。
但宁愿跑死,也不要被狼吃掉。
芪娘跟在古塔安身后,没头没脑地跑着,双手本能地搂紧怀中的婴儿。
芪娘怀里的鹿皮口袋在奔跑中滑落,砸在雪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她来不及弯腰去捡,古塔安已拉着她继续朝前奔逃。
——
凭着猎人的经验,古塔安知道,他们这样跑不远的。他已经能感受到大批兵马追至前,地面的轻微震颤。
三只狼紧跟在他们身侧,也同样意识到了身后来袭的兵马。它们低吼着,显出焦躁,随时可能扑上来,好提前结束这场猎杀。
古塔安想再加快些步子,但在严冬的高原上奔跑,本身就已经是一个致命的举动。
心脏剧烈跳动,心脏的跳动声就响在耳畔,恍若雷声。
在稀薄而严寒的空气中奔跑,肺部传来鼓胀的刺痛。
芪娘在古塔安身后努力跟随,时不时紧一紧怀中的孩子,她摸到那个女婴娇小柔软瘦骨嶙峋的身子,接着,她摸到了一个鹿皮口袋!
鹿皮囊还在她的怀里?
那刚才从她怀里滑落的东西,是什么?
她刹住步子,低头看向怀中。
她以为方才掉落的,不过是那个装着马血的鹿皮囊!
但她以为的错了,简直大错特错!
芪娘猛地甩头望向身后。
在同时,三只狼也敏锐地,齐刷刷看向芪娘看去的方向。
雪地上有一团东西。一个婴儿。她的儿子。
芪娘发出一声绝望的几斤撕破嗓音的哀嚎,她只觉四肢百骸全身上下的所有血液,在一息间全部涌往自己的脑子,头脑混沌间她已转头撞向孩子的方向。
听到芪娘尖叫的古塔安一惊之下回头,对上芪娘面无人色的扭曲的脸。
没有时间留给他看清眼前。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像死掉的母鹿一样发出那样的叫声。
芪娘已向那三只饿狼的方向冲去。
古塔安心中暗骂,抬手一把抓向芪娘,“别过去!”
他只抓到了她的衣袖。但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比一个疯狂的要救回自己孩子的母亲更快、更毫无恐惧更彻底的没有理智。
芪娘奔跑的巨大冲力,把抓着她袖子的古塔安生生拖拽出去数米,随即用古塔安根本没有料想到的巨大力量,狠命一甩身,挣脱开古塔安死死拉住着衣袖的手。这一甩把古塔安硬生生拉扯着摔往地面,古塔安当头朝前栽下,额上裂出一道血口。
古塔安抬手一把抹去头上的血水,抽出短刀翻身跳起,紧跟着芪娘奔出。
三只饿狼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加速扑向那团滑落在雪地上的东西,其中一只眼见已到了近前。
她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她抱着的那个鹿皮囊,还有那个女婴,在芪娘的奔跑中,从她的怀中掉下来,砸在地上。
“芪——”,古塔安的喊声仿佛也被周身的寒冷瞬间冻结。他跟在芪娘身后,她跑得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她失控地奔向雪地上的孩子,仿佛是仿佛投向一个极好的,她极其期待的东西,而不是死。
那只狼还是快了一步,嘴已朝那婴儿探下去,张开血口便要咬下。
眼见那狼就要咬到她的儿子,芪娘情急之下跳起来朝前扑去,直接用手挡在了狼的嘴前,那一口便深深扎进了她的肉里,狼牙穿透了她的胳膊。
血立刻涌出来。
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档,惊得一愣,还没等芪娘收手,随即又是一口咬下来,狼头一扬一扯,芪娘的一只手被两皮带骨拽断,血溅得到处都是,芪娘痛得嘶声尖叫,几乎昏死过去。另外的两只狼跟着扑上来。
古塔安举刀也赶到了近前,寒光闪过一刀挥下,刀深深刺进其中一只狼的后颈。那狼在剧痛之中狂吼一声,前爪一扫把古塔安踢飞出数步开外,古塔安的后脑直接撞在冻土上,眼前瞬间一黑,铺天盖地的眩晕袭来。他勉强睁眼只看得到一片昏花模糊,他循着声往声音的方向爬,站起来又跌下去。
面前的景象只剩一片鲜红。
狼早已经饿红了眼。血顺着芪娘被扯断的手往地上流。终于尝到血腥的狼狂吼几声又扑了上来,这一次直奔芪娘的脖子。
血。
他只是在眨眼的瞬间,看到大片的血花“哗啦”一声绽放开来,血雨散落在高原的冻土上,铺出一朵盛放的血莲。
芪娘的头滚在地上。地上的婴儿,像破布口袋一样被一只狼咬起抛向空中又当空跳起咬住。
他早已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额上的伤淌出的血流进眼睛里,他只看得到红色。
血,满眼的血。
隔着层层血雾他隐约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队伍,约有十数人。冲破即将发白的天色,朝他逼近。他感受到蚀骨的绝望。
三只狼撕扯血肉的声音和低吼,在他耳边回荡。却忽见一人,一马当先冲出队伍,马上的骑兵手持长矛冲进啃噬的狼群,长矛从一只狼的后腰穿刺而入,将那狼挑起又重重摔落在地。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眨眼贯穿另只正贪婪咀嚼的狼的咽喉。
更多的羽箭落下,顷刻间,还沉浸食物的享受中的饿狼,便被悉数杀死。
古塔安终于看清了到来的军队,和军队的旗帜。
旗帜上绣着一只正浴火而出的三眼凤凰,凤头直指苍天。为首一匹黝黑高头骏马,马上的人一身戎装,器宇轩昂,大有气吞天下的气魄。
“都兰……”
来人不是古拉苏塔的搜捕者!
不是追兵,而是救兵。
古塔安感到自己的骨头在一瞬间松弛下去。心中的某一根弦也在顷刻间崩断。
他朝着那三只死去的饿狼的方向,一点点爬过去,爬过去,爬到了芪娘的尸体边,抱着一堆离散的血肉,放声大哭。
那把深深扎进狼后脊梁的刀,在晨曦前的灰暗光线里闪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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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陆续赶到,骑在为首高头黑色骏马上的戎装的男人翻身下了马,像捡一个破布包裹一般,一手从地上拾起那个女婴。
他看起来约莫已超过五十岁,戎装上沾满斑驳的血迹,库倾拓马高原浓雾般的墨色双目,如鹰鸠般锐利。胡子被简单修剪过,只留寸须。他从不像部族里的其他男子那样蓄须,他觉得那会影响他在战场上的厮杀。
他像看一个物件一样,看着手上的女婴。
库倾拓马高原,在百年前的一场大火中,几乎被焚烧殆尽。
正是在这片生灵涂炭,信仰凋零的土地上,一个叫都兰的家族,历经三代人,用近百年时间,凭借强大的武力优势,和文明初创期便已树起的、都兰氏不可撼动的威望,重振了库倾拓马的原始信仰和文明。
女婴对上都兰的目光,没有哭泣,她眼中的光芒,如繁星耀目,却平静得无丝毫波澜。
他眯起了眼睛,几不可察地笑了。
难怪古拉苏塔甘愿策动半数以上的搜捕者,也要这个孩子的命。
“都兰,”一个军士在身披战袍的男人身后道,
“皇都传来消息,古拉苏塔连夜逃出皇都,至今,还寻不到踪迹。”
“嗯。”都兰只是冷冷应了一声,这消息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看向几步开外,血泊中的古塔安,
“厚葬他的妻儿。”
“是。”
“没有时间回皇都。把他们两个都带上,直接出发。明天午前,务必同大郢的军队,会师金戟河谷!”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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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兰的军队离开后,雪地上,缓慢站起三个黑暗细瘦的身影。
他们拍拍身上的积雪,为首的一个身形颀长,面容惨白男子,对身旁的两人低语几句,随即独自一人,走进了晨曦微薄的雾气中。向都兰军队消失的方向,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