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千由关好门,迅速抬袖拂面,放下时,他的面容已经有了半数的改变。白日里只要离开屋子在村中走动,他都会易容。
易千由深深地呼了口气,只有在面对林云渡时,他会很矛盾,究竟是该随心而待还是视若陌路?以至他有时候温和,有时候漠然。明明对她所作出的傻事心痛,却要摆出“与我无关”的表情,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所以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很累。
“你就不能换另一种别那么伤人心的方式劝?”不知何时,双手抱臂依靠在门边墙壁上的历风行转头,幽幽道。然后站直,继续抱着臂,转身往回走。
易千由不语,跟在他身后。
连唯一的主动抱一下都说是为了感谢她的喜欢而为的,想想也的确挺令人伤心的。不过不这么说,还怎么掩饰他是真的不忍与痛心?还怎么让她甘愿回去而不再逃出来呢?
易千由垂下的眼眸忽然抬起,回头望了眼轩的屋子,只见轩静静地站在门前,温婉的笑望着他们的方向,望着历风行的背影。
易千由转回头问:“你什么时候娶轩姐姐?”
历风行反问:“你什么时候娶小渡?”
易千由猛然一惊,生怕会被误会似的,立即驳道:“不可能!”把旁边的村民吓了一跳。
历风行嗤笑:“那我的答案和你一样。”
“你娶不娶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和我一样?她们本来就不一样!”
“轩是个好姑娘,只是,”历风行轻笑着摇头,又叹息道:“她属于这里。”
轩是黎国人,知道历风行是李行封,知道易千由是金钱易,知道小村庄里的人不简单,但不知道他们是衡国细作。
轩住进村庄里前是荣旭客栈的厨娘。
每日早晨送菜到后厨来的历风行身强力壮,面容刚毅,咋看之下……还有些小帅。他不仅能吃苦耐劳,还是一村之长,一个姑娘家最希望自己嫁的人有什么优点?靠得住!历风行一看就很靠得住好,再说长得帅,有没有钱都是其次……咳,后来梁纵“回乡”了,她也就来到小村庄里向历风行表明心意。
当时历风行坦白问:“如果我说我就是通缉令上的李行封,你还会喜欢?”
何止喜欢,轩对历风行的感情又多了一种——膜拜。能如探囊取物般随意盗走他人之物并始终逍遥法外的人现今就只有一个李行封而已。大概……真正喜欢一个人可以无条件包容他的所有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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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风行推开自己家房门走进去,易千由跟上,顺手关门。
易千由又道:“其实无论是在黎国还是黎国覆没变成衡国,只要你和轩都安全,对轩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吧?说到底你不喜欢轩?”
历风行再次把挂墙上的黑麻袋取下来,摇头道:“我不能保证我能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如果我哪天被抓了呢?你要相信这世间永远没有最厉害的人,只有更厉害……”历风行把黑麻袋放桌上,如第一次易千由来找历风行时一般,打开袋口,逆月司南再现于眼前。
易千由虽在历风行取黑麻袋那一瞬就猜到历风行已成功盗回逆月司南,可在真正看到逆月司南时他还是忍不住惊讶:“你怎么做到的?”一晚上就搞定了?按理说之前被盗过一次,守卫应该更加森严,所以昨晚他才对历风行说“祝你好运”。
历风行打了个哈欠道:“给自己立个目标,挑战自己的极限,还有,离上次被盗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你什么时候带小渡回去?”
易千由微皱起眉:“今晚。”
历风行保持着伸懒腰的姿势挪到床边,躺下:“那你记得走之前来拿走,不然白费我力气,我就用它砸死你!”
“……”易千由无言,收好袋子挂回墙上,退了出去。大白天的拿着个鼓鼓的黑麻袋出去,别人问起该怎么答?不拿出去不就不用费脑子去想了!
易千由走后,历风行像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猛然爬起来,拿出纸笔写信,给杨丘仞飞鸽传书,告诉他们自己这边已经找到林云渡了,让他们先安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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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千由叹气,背倚门旁的墙上,伸手“咚咚咚”敲屋门,问:“想好了吗?”
一会儿后,屋里传来一个略为沙哑哽噎的声音:“你进来!”
易千由耸眉,转身推门抬脚进去了。
听到声音,背对着门口的林云渡也便回转身来,眼眶湿红道:“我要跟你说的话还没说完呢。”她对易千由还是易容的样貌倒没多大惊异。
易千由莞尔,再度坐回椅子上,“你继续,我不打断你就是。”
林云渡的表情复杂,看了看易千由后低头道:“杨伯伯不能动酒窖,从酒窖里清出来的葬梅他也不舍得喝,絮儿姐说,那是伯母留下来的。后来杨伯伯把它们搬进了自己的屋里,依旧不动,久而久之,便把酒瘾给戒了。”
“每月到杨伯伯府上,杨伯伯和爷爷闲时会带我一起逛逛濂州城,看着城池一点点的改变。一群人一起嘻哈怒骂,那时我才觉得时光是多么弥足珍贵,只是……一年半前,战事起,濂州城里到处都是备战的军队。”
“罗大哥和絮儿姐带着小罗凡出城去遛马,与一支欲进城的军队撞道。军官觉得三匹马都很健硕,直言马被他们征用了,罗大哥自不会同意,可又怎争得过一群拿刀剑向着他们的人?就算提马是武丞相的又有什么用!没有证据军官不会相信,只会讽刺罗大哥他们是拒让马充军的借口!还说也要抓罗大哥去充军……军官抢过小黑的缰绳骑了上去,小黑不仅把军官甩了下去,还踢了军官一脚,军官恼羞成怒,爬起来就拔刀砍在了小黑脖子上……小红小白挣脱缰绳,向军官冲了上去……”
林云渡双手捂住眼睛,趴在腿上,肩膀抽搐着,泣道:“死了……小黑、小红、小白,它们,都死了……死了……”
“……”易千由内心凉意如洪水涌向四肢,面白如纸,想张嘴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抿着,手止不住颤抖的伸出,拉过林云渡将她抱入怀中,手轻拍着她的背,无言安抚。
三匹马已经是武丞相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们就像人一般有自己的脾气,贪玩,同样也很出色。曾经他为了讨好那三匹马花了不少时间精力,与它们冰释前嫌后,也与它们成为了玩伴。
而林云渡从来到濂州城,见到小黑那一眼起就很喜欢它,后来但凡她来找易千由,易千由又在后院练武时,她就会在一旁边看易千由边挖罗且的墙角,立志要挖走三匹马中的一匹……再后来,易千由走了,她每月来一趟武丞相府,白日里呆在后院,或躺在梧桐树下发呆,或对着三匹马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罗且视它们若兄弟,它们的死带给罗且、整个武丞相府以及喜欢它们的人多大的悲痛可想而知,最无法承受的人,莫过于罗且。
战争无论战始战时战终,都无可避免的一个字,祸。唯有止戈,才有太平盛世,何以止戈?以战止战,这也是他的二师父空澜最痛恨的地方,可她不得不一次次亲自领在最前,成为主导她最痛恨之事的胜败的因素之一,所以她宁愿失去神力,当一个普通人,也不愿回天界疗伤。
“小易……”林云渡的泪水湿了易千由的衣襟,哭着低声喊道。
“嗯?”易千由拍林云渡的背的手停了下来。
“你真的不喜欢我吗?”哪怕一点。
“……怎么可能。”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却让林云渡找到了答案:“好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哼!”林云渡伸出湿漉漉的双手环抱住易千由的脖颈,傲娇的撇头,不说话。眼泪却抑制不住的越来越汹涌。
易千由否定了她的问题,就是在间接告诉她,喜欢。可这又有何用?从他离开衡国的那一天起,从圣旨降临的那一天起,一切都没有用了。他们都已经没有选择了。
不知哭了多久,易千由拍了拍林云渡的背,道:“别哭了,中午了,擦擦眼泪快去吃饭,不然等会儿轩姐姐过来敲门,看到你这样,就要数落我了。”
话毕,林云渡双手撑着易千由的肩膀支起上半身,泪沾满睫的模样直锥人心。她瘪着嘴,嘴角下弯,带着鼻音的哼道:“小易,你安慰人的时候就是抱着人安慰的吗?”
易千由怔了怔,下一刻便将林云渡给抱了起来,松开,后退一步,有些慌乱道:“这是我第一次安慰人……”不想看到林云渡哭,以为跑出去就可以躲避,可再次进来,却又给了她哭的机会……她通常不会哭出声,会捂住眼睛,默默泪流满面。正是如此,易千由才觉得心痛,让他想把她拥进怀里,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他第一次安慰人,以前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了吧。
林云渡擦掉脸上的泪水,红红的眼眶格外明显,她终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去?”
易千由盯着她哭红的眼,沉声道:“你的病应该没大碍了,今晚启程。”
方才易千由抱着林云渡的时候感觉林云渡的体温差不多趋于正常了,但他自己的体温却好像不太正常了……易千由背转过身去,右手捂住左手臂,五指与掌心传来微烫的触觉,脸上的那张假面皮也覆盖着他真面皮的淡红云霞。
“……是吗。”林云渡得到答案,黯然落寞的低下了头,问:“你怎么送我回去?”
易千由回身道:“从这里到水源镇,然后乘船。”
林云渡身体微微一颤:“我……能不能不乘船?我宁愿走回去。”
“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从水源镇穿过两国交界处的战场。那里一年半前两军发生过交战,尸横遍野,夜里数千万的游魂野鬼出没,你敢趟吗?”
林云渡仰头,明明因害怕而颤抖的目光在移到易千由脸上时变得坚定:“如果你陪我的话我就敢!”
易千由一顿,继而轻笑着摇了摇头:“我最多只会送你到水源镇,没有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我不会回去的。”
林云渡的目光复又黯淡了下来,实话道:“我晕船。”如果不是晕船,她也就不会那么容易生病,又恰巧月事来临,然后沦落到任人摆布的境地。
可也因此看到了易千由温情的一面,因此有了如此多相处的时间,这一趟的结果在她晕船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与她所想的沾不上边了。
坐船来晕船是好的,可坐船回去的话……再病一次岂不是想跑都跑不掉,真的任人摆布,强行嫁给八王爷了?思及此,林云渡猛地摇起了头,甚至开始萌生出向另一条路妥协的念头。
易千由看着林云渡不断变化的表情都差不多能猜出她的心思来了,他嘴角微勾道:“晕船有治晕船的办法,但被遇上鬼兵可就不一定能活着回去了。”
让林云渡从战场走过去是不可能的,如果她真的不想坐船,到时候只好采取下下策——劈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