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丙戍,狗相。双春,闰七。也就是说这一年有两个立春,两个七夕,还有两个鬼节。
许十三虽是稣夫,但礼不能废。棺材是我妈找人去李堂村开机动三轮车拉来的,我听了爷爷的交代后。看着众人支起棚子,我年纪还小自然不能全部担当起整个葬礼。支书要了三千才同意不上报火葬名额,许十三很有幸,赶上了最后一批土葬。这其实是我强烈要求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思在作怪。中国向来讲究入土为安,我木然的在许十三棚前跪了三天。棚子两边挂着白布,两边各写着两个大字奠。方桌上还是鸡鱼肉老三样,各用碟子放着。
漆黑的棺材盖子半合着,我斜眼看过去,许十三闭着眼睛,就像他原先眯着眼睛那样。亲戚朋友基本上很少,有几个别的村上辈分小的结伴走了仪式,三跪六叩九拜。没请戏班子,只是请了唢呐匠,就是孙二胖。
三胖跟在他爹二胖身后,脖子里也挂着唢呐。一有祭拜的人来,他爹就开始吹,不仅吹的很响,而且连蹦带跳的吹。唢呐匠确实是个气力活,怪不得很多都是胖子。
我迷迷糊糊的,感觉是谁拉了我一下。我抬头一看,是庄上专门起灵的五大爷。现在的他头发白的厉害,村长,支书以及我爷爷来了过场就走了,所以这些事儿全都交由五大爷来管。他衣服很新,头虽花白,但精气神还算很足。凑到我耳边:“孩子,还起灵喽,哭啊!”
“嗯?”我疑问的看了他一眼,又想起看过别人的样子。哀嚎两声,也没眼泪流出来。只好趴在地上,手里拿着裹白纸边的小杨木杖。“干爹哎,我滴个爹啊。你咋就这么走啦,啊哈——”我心里虽然很难过,但却没有一点儿流泪的滋味。趁着五大爷拉的空,一只手拄杖,一只手很搓下眼睛。左手拄杖紧紧按着地面,右手沾了很多口水,涂抹在眼底下。
五大爷拉着我胳膊,我就想起来。他又轻声道:“孩子,要拉三次才能起来,这是规矩,别让外边人看笑话。干儿子,本身就容易被笑话!”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一不留神又磕在地上。这一下磕的狠了,额头猛的一疼,脸不由的皱起,挤在一起。他连拉三次,我才跟着他站起来。头上不用想,肯定是磕肿了。
我低着头不敢去瞧周围人,依稀听到议论的声音。
“许十三个老家伙,也不算亏。看看,人家军儿多孝顺!”
“一点也不假,二婶子家孩子打小就会说话。见了我,嫂嫂,嫂嫂喊的那叫一个亲。”
“哈哈,到时候,你给你小叔子去说媒啊!”
“切,我还诓人咋滴!”
这就是葬礼,有几个伤心,有几个假装伤心谁也不知道。程序不繁琐,但很长,主要是来磕头作揖的。磕完头,我就需要站起来,对着那人回敬一揖。具体有什么作用,确实不好说,但从耳边传来的声音,都是夸赞。
阴七月的阳光到了正午还是很晒人,我不住的眨巴着眼睛。耳边乱遭遭的声音,我肚子咕噜的叫。我仰头瞟瞟周围,见没人看我。从兜里偷偷拿出块糖来,填进嘴里。这时耳边的唢呐声一变,由哭娘调变成出殡调。声音呜咽呜咽的响起来,唢呐拖着长呛。我突然想起许十三来,嘴里含着糖,心却不由的变得悲戚。
五大爷一声高喊:“时辰到,合棺喽!”
按照程序,我应该把杖丢在地上。扑到棺材前扑打三次,需要被人拉开三次,哀嚎着看棺材被楔上钉子,这叫做哭棺。但我没有,我把杨木杖拿起来,站到棚前,拿起一柱香抽出三根。五大爷脸一耷拉,连忙到我身边,急惶惶的问道:“孩子,你这是干啥。该哭棺了,你别瞎胡闹,你干爹会不高兴的。”
我面无表情的看向他:“五大爷,我干爹不高兴,还能蹦出来不成。他临死那会交代的,我得干!”
五大爷甩了甩胳膊叹了一声:“既然是你们一门子的规矩,那你快点,别耽误了时辰就行!”
“嗯!”我点了点头,点着那三根香,用另一只手拿着,走到进堂屋。负责抬棺材的八个汉子正往上推棺材盖子,看见我进来,都是一愣。
我走到棺材边,踮起脚看见棺材里。许十三闭着眼睛,脸干净红润。死人是需要净面的,一般来说都是五福里的侄子在做。儿子亲的干的,都不许的。我们是请人净面化妆的,我拿起杨木杖对着棺材猛地一敲。
周围都猛的一惊,有个汉子忍不住吼了一句:“你干啥,没人管这小孩子,不怕起喽煞!”
我斜眼看了他一眼:“我们这一脉的规矩!”又转身对着棺材道:“棺叩一声,棺中人听。生亦无哀,死亦无怨!”转过身,越过许十三漆黑的棺材,走到条几前,把香插进香炉。把錾着白纸条的杨木杖放在地上,左膝跪地。叩首一次,睁开眼看着条几上头的画。“叩棺为业,请祖师怜!”连连叩首三次之后,我转身出了房门,走到院子里看向孙二胖。
三胖捂着嘴看着我要笑,他爹对着他脑袋就是一下。“出殡吧!”
五大爷高喊一声:“时辰到,出殡!”
我在人群中央走到,刚出了家门口,我走到抬棺材人身边。“放下来!”
领头的抬棺匠气哼哼的看着我,“小娃娃,你到底要闹什么!”
我从怀里掏出叩棺人专用的道具,三枚铜钱,把桃木扳指带上中指,食指中关节处。不理会他,走到棺材前。猛的一敲,几个人脸色一变,猛的往外一跑。棺材应声落地,击起一大片尘土。周围有些喧闹的气氛,徒变得安静起来,都抬头哑然的看着我。
我走到棺材前,把铜钱往棺材上猛的一丢。铜钱不住在棺材上打转,过了几秒,三枚铜钱都从棺材上滚落下来。我眯起眼睛,再度把铜钱拾起来,双手合十,摇晃一下,丢在棺材上。三枚铜钱在棺材打着转,阳光洒过来,铜钱转着转着突然炸开。
周围传来一阵惊呼,我下意识的捂住脸,不让溅射的铜渣炸到脸上。连忙走到棺材前,手划过棺材在最中间的棺材钉处抬手猛的一敲。我抬起手,棺材剧烈的晃动起来。周围人更加惊慌。
“快跑啊,起尸啦,起尸啦!”
“我想看看,起尸是啥样!”说话的年轻人话音还没落,就被他娘掂着耳朵扯了出去。
“他奶奶的,真倒霉!”骂咧着连呸吐沫的是个穿着人造革鞋的中年男人,辈分上说我该喊大爷的。
没一会儿,街上扬起一阵尘土来。我右手捂着嘴巴,左手扶着晃动的棺材。八个抬棺匠都躲在一角,却不敢走。亡灵记仇,煞尸记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敢跑的抬棺匠,跑一个死一个。有些人不懂就说,他们傻不知道跑,被起尸的人害死。没本事瞎逞能等等的,其实不是他们不跑,而是不能跑,不跑还有机会活,跑了就一定死。
街上没剩了几人,五大爷,皱着眉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三胖吓的裤子湿了半截,他爹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托着唢呐,吹着出殡调。棺不到墓,调不能停,这是规矩,只有正儿八经的唢呐匠才会遵守的。我妈捂着嘴,眼泪流着看着许十三的棺材,看着我,像是要问什么。
我挨个摸过棺材钉,挨个的举起右手叩棺。棺材钉一共七枚,我也连敲七下。停了手,棺材摇动着,我眯起眼睛。想起叩棺人不常用的一种叩棺法,叩首。
我双膝跪地,一个响头磕下去,站起来凑到棺材边。在棺材头的地方,跪下手摸着棺材。“干爹,你没死吗?”
棺材猛的一顿,接着又剧烈摇晃几下,最终稳当起来。我连忙再磕第二个头,接着站起来到棺材尾部磕第三个头。“一叩首,问仁,发乎于情,合乎于理。二叩首求礼,有序有规,以正以恭。三叩首——”三叩首刚出声,棺材便不再摇晃,我手扶着棺材。
站起来敲了一下棺材:“棺叩两声,棺中人听。自此一去,再无回身。”
领头的抬棺匠搓了搓手,抹了抹头上的汗问道:“那个,娃娃,这没事了?”
“抬棺吧,没事儿了!”
唢呐的出殡调声音剧烈起来,五大爷高喊一声:“出殡,请诸位让路!”他从瞪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他儿子。他儿子连忙尴尬一笑,从兜子里抓起一把纸钱往天上猛的一抛。
八个抬棺匠把棺材抬起来,转了三圈。五大爷又喊道:“一停棺,勿忘家门!”只是看热闹的,以及来凑热闹的人一走,确实狠冷清。
我妈连忙跑到我跟前,伸手探上我额头,连摸几下。才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呜咽道:“儿子,没事儿吧儿子!”
“妈没事儿,别担心,他是我干爹,出不了事的!”我长舒口气道。
“那怎么会出这状况啊?”我妈把我揽怀里,揉着我脑袋问。
“谁知道,这铜钱居然是假的!”我回过神来,楞了楞尴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