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一场长梦。梦中眼前只有一片白雾茫茫,而身体如坠深渊。有什么东西在上方看着自己,金黄色的眼眸,飘忽不定。想要伸手去抓,去求救,但当真正伸出双手时,抓住的只有一张飘落的面具。
雪。
天上地下,所见之处素装银裹。易长安动动手脚,撑起来,四下一望,白茫茫一片雪原。
这是哪儿啊?易长安晕乎乎地站起来,摇摇头,瞥见雪地上一个玄色的包袱显得格外显眼,揉揉太阳穴,想起这应该是孟庸丢给自己的道具。摇摇晃晃挪过去,打开……嗯,笔墨纸砚全齐了……
我去嘞!为什么没有钱!笔墨纸砚是在告诉我方便卖书卖画还是方便直接立契卖身啊?
不行!再翻翻!再一次底朝天之后,终于从一沓纸里面发现一张潦草的手记,正面上书:“易长安专用傻瓜指南”
“……”易长安忍住想一把撕掉的冲动把纸翻过来:
“致易长安:
以下省略一万字。
自:孟姜”
那你写个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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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梁,普通元年,冬。
“叮铃——叮铃——”廊上传来一阵悦耳的铃铛声。听见这声音,候在廊角的丫鬟们打起精神,面对一抹从面前缓缓走过的淡紫,习惯性地低下头去恭敬地问候:文幼小姐。
“千佑,咱们去乐游苑玩雪好不好?”文幼摸摸怀中千佑毛茸茸的耳朵,千佑舒服得鼻子一张一翕,喷出一道热气。当然,心里一万个愿意。
“文幼,大清早你要去哪儿?”堂内清水风韵不减当年,看上去仍旧是二十出头的样子。此刻她面前放着一个冒着火星的烤盆儿,身上披着分尾鸟纹夹袄,喝了一口茶后笑吟吟地问差点就裹成球的文幼——娉婷少女,年芳十六,全然不是当年弱不禁风,泼辣蛮横的小姑娘了。
“二娘,我想出去玩会儿雪,午时回来。”文幼也乐呵呵的,然后举起怀中的千佑,给清水看她给千佑做的绣花红底夹袄。小小的一件,袄边儿用白色的胡绒包裹,中间是红底儿刺绣,在堂内的烛光下看得出大致是腊梅的花样。
“哎哟!文幼你手这么巧!”清水坐在胡床上,看着整装待发的一兔一人,乐不可支,“去吧去吧,早些回来让你爹也看看。”
“嗯。”文幼把千佑重新抱回怀中,由丫鬟们掀开帘子,跨过门槛,伴着千佑脖子上的铃铛声消失在门外。
“都上来。”清水双手烘在烤盆儿上,冲门外呼了一声,然后一群穿着与寻常丫鬟不同的管事丫鬟们唯唯诺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菜式酒水齐了没?”清水扫过第一个丫鬟问道。
“回二夫人,共四桌,主一桌四十二菜式,次二桌三十六菜式,再次一桌二十四菜式,全齐了。”
“位次尊卑的名册备好了没?”
“回二夫人,张家和朱家的长辈们坐主桌,那前来提亲的张公子和朱公子本人是坐主桌还是次桌?”
“嗯……难得丫鬟细心……次二桌分与张公子和朱公子,再次一桌增一桌,共五桌,原次二桌的客人你看着好生挪挪,晚些时候再呈上来给我看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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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远处似乎有马车奔走的声音,易长安把包袱胡乱扎了一阵抱上包袱就开跑。果然,没跑多远就看见了几乎被被两旁积雪隐藏的道路,上面留着马车黑色的车辙与纷乱的马蹄印……以及似乎被一大群人践踏过的脚印。
易长安蹲下来瞅瞅,看着这波脚印都朝一个方向延伸。舔舔嘴巴,站起来果断就往那个方向跑去。
我易长安生无所长,唯有蹭吃这一点举世无双。
马车走得慢,路上有的石子儿被雪盖得没了颜色,要是跑快了辗上去,那车轮儿就毁了。文幼坐在马车里,虽说心里很急,但表面仍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但千佑比谁都懂,要是再没看见那片雪原,小姑奶奶非直接夺了马自己飞奔过去不可。
掀帘子;张望;掀帘子;再张望……始终是北驰道两边贵族的墙壁。
“车夫,还有多久?”文幼问马车夫,顺带瞥了一眼身边晕车晕得一脸蜡黄的环儿。
“小姐!快啦!”马车夫很欢快,继续慢悠悠驾着马往前赶。尽管这是被问的第N次了。
千佑闲极,不知为何心中烦闷得慌,把脑袋往帘子外一钻,终于看见除了白色之外的一点儿黑。那是啥。
兔子天生都是远视眼,马车又跑了些距离才看清楚。一个黑色短发的男子,着单薄的大袖衫,怀里还抱着一个黑色的东西,跑得哼哧哼哧的。
虽然看着觉得有点怪,但是又不知道是哪里不正常。
“千佑,你在看什么啊?”文幼靠上来,掀开帘子,依旧是白茫茫一片。“明明什么都没有……”文幼撇撇嘴,伸手捏捏千佑暖暖的耳朵,又把帘子拉上。关上的那一刹,千佑看见一团黑色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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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施主稍安勿躁,同泰寺从今日起,连续三日施粥,人人有份,不要拥挤!”一个和尚站在同泰寺门口,向阶下等候的饥民宣布道。饥民也挺受用,吵吵嚷嚷的都安静下来望着这和尚,盯得和尚心里一阵发毛,脸颊滚烫滚烫的。
“悟空师弟,你还是那么害羞。”悟净师兄笑着拿着粥勺揭开了锅,没想到一团热气扑上脸,像炸开了一朵蘑菇云。下面等着施粥的一部分饥民哈哈笑起来。热气散去,悟净也羞红了脸。“悟净师兄,你也蛮害羞的……”两人没再说话,各自红着脸施起粥来。
易长安老远闻到一阵饭香,一个刹车倒坐在雪地上哼哧哼哧大口喘着气。跑这么远,游魂也累好不好?可人家游魂还可以穿墙漂移,我穿上孟婆衣连个游魂都不是!为了蹭口饭跑这么远,九百多年头一次啊还。易长安翻个身,趴在地面上。要是雪也算人间烟火的一种,那多省事。
一步一步。
爬,也是一种不错的移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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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丫鬟听见房内有人走动的声音,赶忙推开门进去伺候施安洗漱更衣。少顷,施安就坐在了堂内和清水磨叽起来。话题无非一个,前来提亲的张家和朱家,到底要哪家公子当女婿。
“张公子仪表堂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学富五车懂得礼、义,多次被举荐都隐而不仕,夫君您看可好?”清水看着被烤盆儿映得满面红光的施安问道。
施安不做声,默默地把烤盆儿上方的手由手背翻成了手掌。
清水想了想,又接着说道:“那朱家的朱公子,腰缠万贯,为人豪爽,喜好结交各色人士,变通灵活家势浩大,您看朱公子呢?”
施安还是不做声儿,默默地又把手掌翻成了手背。
“夫君,这事儿你还是得吱一声儿啊。”清水哭笑不得,拍了拍施安的手。施安这才把呆愣愣的目光从烤盆儿移到清水脸上。
“……又没有律令规定女儿一定要嫁出去……咱们不嫁文幼行不……”一脸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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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非人非鬼的状态有什么好处?譬如,站在阶上的大锅前,没人会注意你蹲在那里准备偷吃。俩大和尚在阶上坐着休息,下面一片喝粥的饥民。所谓的人间烟火,想必就是吃点儿用柴火煮的熟食吧?那这粥就是了。
“这天实在无常,听说西边石头城已经冷死了好些流民……”
“这时候同泰寺施粥真是救人于水火呀……”
“娘亲,你再喝几口吧,孩儿不饿……”
人声嘈杂。
易长安把包袱往肩上挪挪,贼眉鼠眼往四周又望了望,最终还是敌不过盛放在土坯碗里糊满米粥的粥勺,直接伸嘴就上。
呸,什么粥,少盐寡味儿的。
“……”悟空小师弟用左手手肘抵了抵悟净大师兄,悟净回过神来顺着悟空的目光望向了大锅。一个人影笼罩在粥腾起的热气当中,完全看不清楚脸。
“这位施主!虽说今日施粥!但这剩下的粥还要留给下午的饥民们!请……”悟净大师兄站起来正义凛然地一声大喝,阶下的饥民纷纷抬头,唯独不见热气中站着的人给出反应。
“施主!”大师兄两步并做一步跨上台阶,伸手往雾气中一抓,“?”
摸摸……圆滚滚的,还是光溜溜的。
“阿弥陀佛……贵寺施粥一直这般难为饥民么?”易长安发誓除了“施主”那两个字蹦进了耳朵,其余的他都没听见。看见大和尚冲自己抓过来,赶紧照着大和尚的装束给自己来了一身,还不忘临危舔干净嘴。
“你……这家伙为何这般栽赃我寺!”大师兄气势汹汹地把易长安从热气里面揪出来,大家这才看清原来也是个和尚。左脸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右耳上闪耀着一颗红色的东西。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和这悟净大和尚一模一样。
“栽赃?母亲和孩子为了一碗粥相互推让,谁也吃不饱;流民多在城中,而你们偏在这荒郊野外施粥,为了这一碗薄粥还要扶老挈幼走上好几个时辰。敢问这位师兄,我是否在栽赃?”易长安说得振振有词,敢情心里是七上八下,幸好偷吃前听见阶下饥民们交流心得,不然这谎还撒不圆了。
镇定镇定,这和尚没还嘴说明我说对了,别怂……易长安心想。
虽然说的很对,但是这有损我寺威严,该怎么下台面……悟净心想。
悟空看见情况不对,赶紧跑进寺里叫师傅。“师傅师傅有人偷喝粥啦!”
师傅闻声而来,颤颤巍巍地由刚才跑进去的和尚扶着,上下瞄了易长安一眼。看脸虽像悟净,但本寺确无此人。“出家人为何要偷吃这用于布施的粮食?”声色俱厉。
“何人见我偷吃?”易长安脸不红心不跳,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理直气壮。
老和尚扭过头看身边的小徒弟,又看向前面的大徒弟。这种时候应当要默契地说出供词来证明,可是俩人都没吱声。热气那么大,谁看得清他到底吃没吃,而且嘴上又没有作案痕迹。
千百双眼睛集中在阶上这四人身上,气氛一下显得很尴尬。老和尚白眉下的眼睛轮着在两个徒弟之间转了几场,态度陡然一变。“谁见这位……僧人偷吃了?”和颜悦色,还不忘顺手捋捋自己的山羊胡子。
底下的流民眼神雪亮,要是这么一件事传出去,肯定会对本寺的名声产生不好的影响,隔壁的归善寺地位就可能上升,本寺的烟火必定不如以前旺盛,我的地位就会下降……这可是深远影响。不如……
最终,老和尚在众人面前亲切可爱地带易长安进了寺庙,尊尊敬敬摆好茶,闲扯问道:“这位小师傅从哪儿云游而来?”
“虚空。”易长安老老实实回答。孟戈给自己说的奈何桥下是虚空之气,真真切切是这个名儿没错吧?
“噢——”老和尚觉得很是玄妙,一手端着茶,一手捋着下巴上的白胡子,很郑重地点点头,“小师傅如何看待虚空?”
如何看待?既然你问了,那就试着形容形容吧:“不见来路,不见去路。如临深渊,如坠云雾。似有若无,两手空空。”易长安回想起上奈何桥到掉下虚空之气的经历,简略概括了一下。说详细了恐怕这和尚不信,说其他的好像一时半会儿又编造不出来,那就实话实说啰。
老和尚听得双眼圆睁,很是激动,手上的茶竟没端稳,泼洒了一身。然后说了一堆什么小师傅好修性,快随我去见见住持吧的话,易长安听得一愣一愣的。
于是易长安被引见了住持,住持如待贵宾请易长安进了禅院,悟空悟净看得眼睛都直了。
“不知高僧法号?”老主持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问道。
易长安纳闷儿了,什么法号?是不是类似于外号?可我外号是混蛋,这个不能说……唔,刚才外面好像听说了一个词儿……
“贫僧法号‘无常’。”易长安学着老主持行了一个合十礼,姑且盗用一下阴武司无常的名号吧。
“老朽法号‘静莲’,有失远迎。”老主持摆开和刚才那老和尚一样的架势,只不过另一只手握着权杖,而不是端着茶杯。“无常师傅,请用茶。”
静莲。
易长安心里咯噔一下。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莲”,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