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你们听说没有,施家失火的案子要判了!”一个茶客坐在席上,两只脚被屁股硌着不舒服,扭了几下挪了挪。
“听说了,据说是朱家的胖小子干的呢!”
“老夫人都气得快不行了,在到处寻医问诊呐!朱家唯一一个子孙现在也断了,几辈的才德,哎哟!”说完还往两边摊了摊手。
“请问……”
茶客的袖口被人往下拉了拉,一桌子人看过来,只见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绿衣小子,而桌旁拉人的则是一个浑身淡紫色的小女孩。
“你刚才说烧了施家的是谁?!”小女孩紧紧拉着茶客的袖子,丝毫没有要放的意思,惨白的小脸上扑闪着大眼睛,水灵灵地惹人心疼。
“噢……小妹妹,这事儿还没定论呐……明天早上升堂拍板了才能这么说哦。”茶客俯下身子,悄声对千佑说道,未了还怜惜地摸了摸千佑的头。
“多谢。”淮对上茶客们好奇打量的目光,“告辞。”
“哎……等等,嘶——”另一个茶客招着手,招呼抬腿欲走的淮停下。“回来回来!我看看……”茶客站起身子,看着淮绿莹莹的眼睛惊诧不已。“小伙子,你是西域人?”
“是。”淮简短地回答道,面无表情扫了桌上的几个人一眼。
桌上的茶客都笑了,“都说西域来的鬼长相不一般,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我们走。”淮低下身,牵起千佑的手转身离去,将几个人的笑声丢在身后。
跨出门槛,“淮。”千佑仰头看身旁的这个西域的妖怪。“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淮不吱声,只是稍微顿了顿,似乎在辨别方向。
“你说那个犯人会死吗?”千佑问淮。眼里,淮棕色的头发在余晖里面像金子一样发着璀璨的光。
“会。”淮简短地回答了千佑,牵着她拐进了另一条巷子。空气慢慢变得潮湿,风带来一阵水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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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的甲板被穿着整齐的童子们擦得锃亮,清一色绛衣的伙计们则搬着各种重物上上下下。易长安一身素衣华服站在甲板上,看着小半个建康城的余晖风景尽收眼底。有炊烟缭缭,有鸟雀归巢。如此得意之时,就连河上吹来的充满水腥味的风都是香的。
“公子,您在看什么?”
易长安回头,看见一个少施粉黛的清丽女子怀里抱着抱着不知名的乐器款步走来。身材窈窕,凤钗轻摇。一身墨绿渐变浅灰的半臂齐胸襦裙,上面绣着孤鹜、山水、云烟。襳髾飘飘,飘飘然如飞燕至跟前。
“看夕阳欲颓。”易长安不近女色。原因嘛尚不清楚,反正心态就是,我还小,男女之事别往我这儿说。虽然,外表年龄看上去已经二十好几了。
“公子好兴致,不知能否和公子一同欣赏这良辰好景?”女子微微欠身,将手中的乐器递给了一旁跟着的小童子,到右边和易长安并肩站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子碰了一下易长安的手肘。
易长安赶紧一缩,顺势还往左边挪了挪,然后装作一副,哦,我无所谓的样子。
视线里,运河右面的宫城巍峨耸立。站在这甲板上能看见一些宫墙内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在余晖下熠熠生辉。左面小街过了北市之后人迹就少起来,再看,连建筑物都从两三层的木质小阁楼变成了低矮围墙内若隐若现的大殿、亭台、小榭,亦或是荒无人烟的荒草烂房。前方不知道是哪里,但这些路看着都好生眼熟,就连身旁的女子也是。
“这艘船去哪儿?”易长安眺望着前方,问身旁的女子。
“咦?公子不知?”女子好似很惊讶,不过很快就恢复笑吟吟的常态,“咱们缥缈轩的船每晚都要围着建康城的水道走一圈儿呢。公子第一次来?”
“刚到建康城,许多事情还不知晓,还望小姐多多指教。”易长安说罢,合手作揖,顺势又往左边跨了一步,和女子之间隔开了宽宽的一道缝儿。
女子看着易长安这番举动,心里暗笑。“小女名唤‘浮莲’,是这船上的艺师。航程还远,不如让浮莲带公子上阁楼,好好说说这建康城?”女子伸出手,冲小童子勾勾手指,小童子会意地拉开门。
“公子,请吧。”浮莲原本想扶着易长安的手臂,却被易长安一下子躲开。呆了一秒后迅速反应过来,挂着不自然的笑朝里面走去。
“咚——”绵长的钟声被敲响,穿过层层阻碍到达易长安的耳朵。易长安进门前往后扫了一眼。看见岸上缓缓经过的熟悉建筑物。
同泰寺。
易长安恍然大悟一般,想起那晚在施家后门看见的辉煌灯火,以及,眼前这个浮莲。原来就是这艘船啊,他想。后脚也跨过了门槛,跟上浮莲的脚步。
易长安没去过皇宫,所以不知道这样比喻合不合适。这船上阁楼内部,一层比一层辉煌。一层大厅数十张铺就着绣着金纹红色桌布的桌子,围绕着大厅中央空出来一块铺着华丽胡毯的空地。大厅上面吊着五颜六色的琉璃烛盏,漆金雕柱,四周的墙壁上挂着装裱高雅的书画。窗花贴纸,下面摆放着青青盆景。此刻,里面只有打扮妖艳的各色女子和来往穿梭的小童子,似乎没什么客人。二层雕花镂空小木窗隔开张张胡床,每张桌上还放有香炉和精工青铜灯。布局较为宽松淡雅,相比下面是要高档许多的样子。而前面带路的浮莲似乎根本就没有打算停下脚步的意思,易长安傻乎乎地跟着她上了三楼。
三楼悄无人声,上了楼梯只看见胡毯铺就的走廊延伸至尽头的一扇门前,左右各两间上房,此时门窗大开,地上斜躺着懒洋洋的最后几丝阳光。
“公子,请。”浮莲前面两个童子跑到左边里面一间上房的门口,一人守一边。浮莲怀里抱着乐器缓缓在前面带路,易长安从一扇扇的门前走过,细心留意了一下里面的设施布局。每间房名称不同,布局也不尽然相同。梅、兰、竹、菊,浮莲进了“竹”。
易长安跟着,走至门口,看见前面不远的一间,门始终关着,上面没有任何的名称。
“嘎——”身后门扉轻关,只剩下易长安和浮莲两人在房内。竹子似乎充斥了整个房间,桌、床、书画、摆设……无一不是与竹子有关。
“公子想知道建康城的什么?”浮莲在坐席上跪坐下来,伸手将桌上盘中的酒盏铺开,给两人斟满。
易长安想了想,把肩上的包袱放下来,从里面摸出一枚面具。“听说这个标徽和丞相府有关?”
浮莲接过面具,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好像是在哪儿见过呢。”浮莲说,然后俏皮地看了看易长安的脸。
刚才还没好好看呢,不过这峨冠素服的公子长得还真不赖。眼角那一点通常女人才会有的泪痣更衬得他有些文人气息。多久之前的竹林七贤来着?倒有了这种气质。
“呃……姑娘能否再好好想想?”易长安心里是急不可耐想要知道答案,可表面上还是得挂住沉静。
“那你得叫我名字。”浮莲俏皮地笑笑,面具在她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
“……”我像会记名字的人么。易长安心里焦急,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但好歹还有一点东西,那就是关键词“莲”。
“……莲。”易长安浑身不自在地叫了一声。
“嗯,公子叫得这么亲近,那就再喝一杯啰。”浮莲指指易长安面前的酒盏,吃吃坏笑。
亲近毛线啊亲近……易长安看着酒,眉头拧巴成一团——九百多年都没学会喝酒的人,现在竟然叫我干了这杯。
“小生能否以茶代酒?”易长安看着酒,又瞄了瞄浮莲。
“你不会喝酒?!”浮莲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公子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易长安直接坦白,心里却是在嘀咕,不就是达官贵人们喝酒吃茶的地方么,虽然身上没什么钱,但是吃霸王餐是我易长安的拿手菜啊。
“公子……缥缈轩是建康城一等的青楼。烟花酒肉之地,你应该清楚吧?”浮莲从业数年,作为只卖艺不卖身的销售代表居然头一次碰上这么纯粹的爷儿。
“哦。”易长安轻描淡写答了一声。“那能告诉我这花纹和丞相府有啥关系么……”
“不知道,我在建康城这么多年,说实话是头一次见这花纹。公子既然不知,那这面具从何而来?”浮莲把面具交还回去,撑着下巴看着易长安的脸。易长安被她盯得脖子窝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个……熟人的东西,要我帮他问问。呃,这船在什么地方停?”易长安冲窗外看看,夕阳已逝,天色开始昏黑。外面闪过一片荒芜。
“公子,缥缈轩的船可是只在边淮列肆才停的。莫不是公子不喜欢浮莲的伺候?”浮莲说到这里嘟嘟嘴,装作一脸生气的样子。
易长安心一紧,她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被她伺候呢……“中途不停么……”易长安把面前的酒盏推开,放上包袱,把面具塞回去。
“……”他居然没反应。他居然对缥缈轩挂牌第一的艺师没反应。他居然对缥缈轩挂牌第一的艺师娇柔可爱的表情没反应!
“小姐?”易长安放好包袱,抬起头来看见呆坐的浮莲,伸手在她呆滞的眼前晃晃手。
“唔……哦。”浮莲呆愣愣看他一眼,面朝门外,“啪啪!”拍了两下手。
房门应声而开,两个童子站在门口,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双胞胎。“送客。”浮莲冷冷说完起身就走。
发生什么了……易长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导致这个女子态度的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只傻瞅着童子从身后摸出来一卷竹筒,另一个拿出毛笔,两人在门口飞快写着什么,然后几乎同时抬头,脆生生叫道:“客官,共二百五十两银子。”
二百五。
易长安站起来朝窗外看看,心里暗叫不好……这儿是最顶层的阁楼,下面虽然是河,但是却在河上伸出了一排噼里啪啦正在划水的船桨。这几天正是化雪时节,水位虽然高,但也很湍急,而且入夜之后很冷。再看门口,两个童子用一模一样的表情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啥……二百五?”易长安长吸口气,背心上冒出一层冷汗。
两个童子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又打量了易长安全身上下一眼,他俩也深吸了一口气。
“老板娘!有人吃霸王餐啦!”两人一声惊天动地,似乎吼得船都抖三抖。
这时候还愣个啥啊!跳!
易长安一步跨上窗台,双腿一蹬,看见下方的河面越来越近……然后就不动了。
“恭喜,你成为今年第一个吃霸王餐的人。”声如寒冰,却覆盖着一层妖娆。景致回放,河面迅速远离,眼里余光看见窗口站着的高挑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