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比我想象中的要热闹一些。
后街方向有一块挺大的玉米地,我想着离开那栋房子,便通过甬道,路过最初的小房间,从另外一端反方向走了出来。房子已经挺老的,却是比较少见的洋房。从片区出来,我便看见了那块广阔的玉米地。隐约有攒动的人影——那便是工作的人群吧。
玉米地的对面是一个大牧场,似乎能够闻到养殖牛的骚臭味和花生饼的炸香。
然而我对这些全无兴趣。
难道杨振华会在这里面养牛么?
我沿着步行街朝西走,街边摆出各种铺子,每家的店面都很小。
时代的气息过于浓厚,每走一步我都在以死人的身份怀念过去,没有想到自己死后还能来到这样的地方看见平生从未看见过的就。满大街仿佛都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我开始怀疑这味道是不是我从那栋房子、那个房间里面给带出来的。
再往前走了将近两站路,我远远地看见几个穿着旧时绿军装的人站在别人家门口大声嚷嚷,他们在说什么,却是听不清。
现在很明显是早晨,日头挺好,光线也十分通透明亮。耳畔仍旧是那一声又一声聒噪而不厌其烦的蝉鸣。比蝉鸣更令人烦躁的,是这些红卫兵的嚷嚷声。
我快步走过去,听见女人带着哭腔的冤喊。
“别抄我家!我丈夫只是一个中学教师!他怎么可能是走资派?”女人堵在大门口,她的身后是一个古代气息很浓厚的老宅,应该有点历史了。带头的红小兵腰杆子挺得笔直,满脸的正气,说话都不带拐弯的,“有人告发姜郑英,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让他出来跟我们走一趟,好好审审他,如若查不出什么东西来,自然会放了他的。”
女人见带头小兵没有收手的意思,哭腔更重了,“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从教人士,哪里会出走资派,我们是被小人陷害了!”
见身后的红小兵面面相觑,带头的大嚷一声,“像姜家这样的大家族,看来不查查账簿不合情理啊。把姜郑英给我揪出来!连同账簿一起带回去查!”
不论女人的哭腔多么撕心裂肺,街坊邻居都是静静地看着,有的人看得忧心忡忡,有的人看得讥言讽指,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出面证明姜郑英的清白。红卫兵大步流星地进去了,女人蹲坐在门槛边开始大哭,嘴里直喊冤。
“到底是谁要害我丈夫!你直接杀了我吧!我丈夫是姜家的独子,你们别弄死他啊——姜家从没有和谁结过梁子,到头来是哪个奸人要害姜郑英!给我出来!有本事就出来啊,你在背地里使绊子算什么好汉!”
不断有邻居跑过去劝说她,搀扶她,可是女人只是赖在地上不起来,嘴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毫无意义的话。
在这样的年代里,这种话的分量还不如一本造假的账簿。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别人想害死姜郑英,那他不管用什么歹毒的手段都会置之于万劫不复之地。
姜郑英世代从教,虽然家大业大,但却是独子,若他真的是走资派,大可以带着妻儿和家底逃到海外去,干嘛还在这里受你们这些青年学生的气,被你们又查账簿又抄家?
红卫兵从房间里把姜郑英揪了出来。
“你知道自己的罪行么?还是想继续誓死抵抗?”
带头的红小兵笔挺挺地问。
“我兢兢业业从教这么多年,始终在为无产事业贡献。纵然你们拿着假证据逼我就范,我也绝对不会承认我是走资派的!”说话的男人很显然就是姜郑英了,他的头发已经长到披散在肩头,看起来像个疯子。
“竟然还存在抵抗心理,那好,看你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我来给你换个发型如何?”带头红小兵笑笑,掏出一把剃刀,然后在街坊邻居、其他红卫兵和自家妻子的众目睽睽之下,他左侧的头发被一点点地剃掉,红小兵的手头不轻,我凑了过去,隐约可以看见头皮下被内刃蹭出的出血点。
姜郑英没有抬头,却咬着牙,斜着眼睛瞥向红小兵,“你们这样,冤害无辜的人,就不怕他们的鬼混在晚上来找你们吗?”红小兵正在剃发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提高了声调,“你少胡说八道!我在为无产事业付出着我该付出的!我才不信这些旧思想!就是要破四旧!就是要你们这些走资派好看!怎么!你还不服吗?”
没过一会儿,姜郑英左侧的头皮已经被剃得乱七八糟。
看着他头上像被狗啃的半侧黑毛,许多人都不忍地别过头。一个人的力量过于微小,就算他的内心再强大,也全然敌不过这些子虚乌有的诋毁和栽赃。
突然,人群中响起了一声高呼,“姜老师怎么可能是走资派?你们莫非是瞎了眼?”人们顺着声音寻找到了说话的人。我的目光也随着人群一起涌在了那样貌俊朗的青年身上。青年从人群中走出来,将跪在地上的姜郑英扶了起来。
带头的红卫兵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青年一拳打在地上。
“振华哥,你不能打红卫兵!”人群中又有一个女孩子跑了出来,挡在了青年和带头红卫兵的中间,“振华哥!他是我的同学。这是他们的使命!这是他们光荣的使命,振华哥,求你别打他们。”
“源儿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吗?就是被他们批斗的,一个本本分分开牧场的民族企业家就这样被他们给逼死了。你父亲死的时候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他们甚至没有给他留全尸!现在你来替他们说话,不觉得很可笑吗?”
“可是他们是我的同学!我不能再失去同学了!”冯源的眼泪顺着眼角掉下来。
红卫兵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手中的剃刀被紧紧握住。
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在那个年代做这样的事情,于他的身份而言不会受到任何责罚和追究。他们是高干子女,他们失手杀了一个所谓的牛鬼蛇神在他们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无与伦比的好事情。和他们说不清楚权利和责任,他们虐杀早在不知何时就开始了。
当那把剃刀无情地刺穿杨振华年轻清瘦的躯干时,我却庆幸这样一名才俊死在了所谓的革命道路上。
他死了,而姜郑英却仍然会遭受批斗和诬陷。
一瞬间,我的视线模糊了,满眼都是闪动和涌上前的红袖章,这原本象征革命与和平的红色,现如今却成为了虐杀与折磨冤魂的刀剑。
在众人的逃离和惊呼下,冯源的身体被这群毫无理智的红卫兵肆意地虐杀、蹂躏。
我站在原地没动,此时此刻,沉默和伫立才是对这些无畏者的敬意和哀悼。杨振华惨死在这条街上,他的血迹喷在红卫兵的绿军装上、喷在姜郑英的脸上和眼里,喷在姜家的门槛上。他的身上布满了旧时代的伤痕,这一道道伤痕只是这段革命之路的一小块碎口,它随便用一缕细沙就能将其填满,但却永远不会为当代人所遗忘,不会为已死之人所遗忘,不会为无尽的历史长河所遗忘。
再次陷入黑暗中,我感到茫然和无助。
还是说,现在又回到了黑色空间之中?
我伸手触碰,却抓住了一只冰凉而苍老的大手。我清楚地明白,这是死人的手,这是和我一样自私地想要维护他人生命的无私之人的手,我记不清楚自己为何成为了无私之人。但在现实之中,我也一样铭记那道旧时代的伤痕。
“你可知道了?”年迈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却格外熟悉。
柳渊在一旁不解地打量着我,“你陷入了短暂的昏迷,想不到,死人也可以这样。”他的黑色瞳孔折射出朴良的模样。然而我的脑海中却满是杨振华年轻时候的样子,年轻俊朗,一代才俊终究手无寸铁地死在了革命道路上。
老人和蔼地望着我,“死后我不再悲悯,时代在不断地更替,我庆幸自己死后迎来了和平年代。我是阴与阳的媒介,本来折返人世的我只能被自己最恨和最恨自己的人所看见,而我根本记不清当年那个红卫兵的长相了。可惜的是,折返人世的我在这世上飘荡了十年,竟没有一人看得见我,直到我再也无法回到那片黑暗里,一切,只好继续了。”
19世纪末,杨振华生前居住的洋房被进行了拆迁和改造,在原有的地皮上建立起了大片支援越南的难民营区。新世纪后,所有的临时营帐都被灰色的板楼所取代。
而那洋房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整理和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