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史是为了鉴今,在封建王朝的宫廷中,无所谓真正的亲情友情爱情。手足相残之事,屡见不鲜。观其血,寒己心,暖亲朋,这应当是杨广这几个弟弟的结局所带给我们的警示。)
杨俊的弟弟,也就是隋文帝杨坚的第四子,名叫杨秀。
史书对杨坚的这几个儿子最初评价都颇高,《隋书·文四子传》形容杨秀:
秀有胆气,容貌瑰伟,美须髯,多武艺,甚为朝臣所惮。
不难理解,杨秀是一个长相俊美,且武艺高强的公子。如果我们仔细留心的话,就会发现中国古代史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大多数情况下,皇帝或者重臣的儿子,有文就有武。比如说曹操和卞夫人所生的大儿子曹丕、三儿子曹植等皆习文,但二儿子曹彰习武,杨坚的大儿子杨勇、二儿子杨广、三儿子杨俊虽说都有带兵的经历,但是史书极少花篇幅来描写他们的武艺,唯有写到四子杨秀时提到了“多武艺”,古时候考量一个人的武艺,并不像现在很多影视剧里演的那样,有一套又一套的华丽动作,而是主要考三项,力量,马术和射术。力量是最重要的一项,很多史书上记载的武艺高强之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力气大,比如《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羽“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除此之外,马术和射术也必不可少,孔子讲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御”就是指马术,放在孔子那个年代主要是指驾车是否平稳,是否懂得那个年代的“交通规则”;放到练武场上就是马术了,“射”就是指的射术,不仅要射准,更要射快。我们都知道这些考试科目是在武则天执政时期首创的,隋朝没有,因此习武彼时尚不能成为入朝为官的必要条件,天下读书人都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路线上缓缓蠕动着,而正因如此,杨秀“多武艺”的才能才显得更加与众不同,并且在古代的官修史书中,直接点明某个人武功高强的并不多,这或许也可以证明杨秀这个人武艺的确非凡以至于让《隋书》的编纂者们特别加上了这句描述。除此之外,笔者发现这个特点的影响远远不只限于政治界和贵族之间,甚至扩展到了文艺界和民间。比如后来建唐的唐高祖李渊,他和正妻窦皇后的四个儿子,按照正史的记载,分别为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都是以习文为主的,《新唐书》记载李玄霸:“幼辩惠。隋大业十年薨,年十六,无子。”“辩惠”之意,正是聪慧灵秀、能言善辩,这与读书和积累自然分不开,可见李玄霸也不是个习武之人,并且年幼夭折,所以身体应当不是很好,完全没有习武的可能。不过,熟悉隋唐小说的朋友们都应该知道在《说唐演义》这部小说中李渊有一个憨傻的儿子李元霸:
生得嘴尖缩腮,一头黄毛束在中间,戴一顶乌金冠,面如病鬼,骨瘦如柴,力大无穷。两臂有四象不过之勇,捻铁如泥,胜过汉时项羽。一餐斗米,食肉十斤。使两柄铁锤,四百斤一个,两锤共有八百斤,如缸大一般。
李元霸在小说里为大隋十八好汉之首,喜怒无常,嗜杀成性,掌中一对擂鼓瓮金锤横扫千军,天下无敌,小说家描写他杀人最常用的方式就是揪住两腿,然后撕成两片,即便不读小说,恐怕也能想象到画面之血腥、下手之狠毒,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的历史原型却是一个年幼夭折、聪颖善辩的孩子。小说家们将年幼孱弱、善于辩论的李玄霸的形象附着在了一个武功天下无双的李元霸身上,可谓匠心独到,也足见文武调和的状态在文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与杨俊类似,杨秀起初也被杨坚派到各地去担任官职,比如益州刺史、总管;西南道行台尚书令;内史令;右领军大将军等。但是,杨坚对杨秀始终放心不下,他曾经对独孤皇后说:
秀必以恶终。我在当无虑,至兄弟必反。
杨坚的意思是说杨秀必因性情险恶而吃亏,我在世的时候尚且不虑,但日后兄弟之间必然反目。他的预言非常准,杨秀后来果然触怒了杨广,此是后话,实际上早在与杨广产生摩擦之前,杨秀的一些行为已经让隋文帝杨坚恨之入骨。笔者总结,杨秀一共有两个行为让杨坚气恨难消。
第一个行为,请求增加僚属。杨秀常年在蜀地任职,当时的兵部侍郎元衡奉命出使蜀地,两人性格相投,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杨秀是个武人,说话爽直,便将自己希望在蜀地扩大幕僚、增加官佐的想法告诉了元衡,希望他转达给隋文帝杨坚。杨秀大概不太懂得如何揣摩别人的心思,他不明白父亲杨坚最忌讳的就是儿子骄傲自满,更不用说意图拥兵自重,且不论杨秀究竟是否真有这个想法,单是增加幕僚的举动便足以让杨坚寝食难安。
果然,元衡将此事转达给隋文帝杨坚之后,杨坚的反应很简单:上不许。史料没有对杨坚的情绪做过多的描述,但相信人人都可以想象到杨坚此时应是何等的怒气填胸!
第二个行为,派亲信随军出征。大将军刘哙奉命征讨西爨的时候,杨坚派了一个叫杨武通的人率兵作为后援跟进。杨秀趁机派了自己身边的一个叫做万智光的“嬖人”,到杨武通军中任行军司马。“嬖”是宠爱、宠信的意思,“嬖人”自然就是指皇帝或藩王身边那些善于迎合奉承、口齿伶俐的亲信。这样的人,有一副好口齿,却难保有一颗真诚的心。杨坚不是一个在感情面前宽容错误的帝王,他对杨俊擅自派这样一个心口不齐、虚与委蛇的人去当行军司马的行为非常失望,《隋书》记载了文帝的反应——谴责之。
事后杨坚意味深长地对群臣说了这样一句话:
坏我法者,必在子孙乎?譬如猛兽,物不能害,反为毛间虫所损食耳。
杨坚用了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他说:“猛兽不会被外物所伤害,却能被皮毛间的小虫所损伤。”老百姓常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小虫能够损食猛兽,是因为它们潜藏在猛兽内部,猛兽爪牙固然锋利,但却很难用这样的爪牙来自伤。现代生活中的我们时不时便锋芒毕露,却常常忘记“忧患生于所忽,祸起于细微,污辱难湔洒,败事不可追”的道理,祸患往往自小事而起,而最可悲的是,我们又常常在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才生发出“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之类的感叹。既然如此,何不杜微慎防,早早收起那些刺呢?没有人愿意遇到诸如此类祸起萧墙的事,杨坚也不例外。这句话是他的心里话,说得情真意切,也欲哭无泪。
《隋书》记载了文帝对杨秀的惩罚——于是遂分秀所统。
分权令一下,杨秀坐不住了,他毕竟是习武之人,行事粗卤不计后果,或许是出于发泄的目的,杨秀后来的生活渐趋奢侈,无视法度,出行的车马,所穿的衣物,皆按照天子的标准来设计。这些僭越的行为虽没有引起杨坚的重视,但杨秀偏偏又与另一位重量级人物产生了过节——杨广,起因是杨秀对杨广取代杨勇成为太子一事颇有微词,《资治通鉴》记载:“及太子勇以谗废,晋王广为太子,秀意甚不平。太子恐秀终为后患,阴令杨素求其罪而谮之”,由此引出了一起笔者名之为“华山偶人”的事件。
又是极其平常的一天,风轻云淡,空气中带着些许的寒意。天刚亮,一队人荷锄扛锨,来到华山脚下。不多时,“叮叮当当”的凿山声便伴着寒气回荡在三秦大地上。
忙活到中午,太阳升到正头上,渐渐炙烤着山上山下的一切,工人们头上冒着白气,蒸腾上高空,叮当声渐渐变得平缓,似从汪洋大海飘到了涓涓溪流。突然,有人从石底下翻出一个东西,转身拿给了站在身后的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这个领头模样的人接在手里,定睛看了看,发现是个偶人。与其他普通的偶人不同的是,这个偶人的双手被绳索缚住,心口也被铁钉穿过,可怖的神情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这个领头模样的人正在诧异,旁边有人提醒他说:“大人,这偶人上有字,请大人看仔细。”
领头一看,果如其言。偶人上的字在《隋书》当中语焉不详,只说“书上及汉王姓字”,也就是隋文帝杨坚和汉王杨谅的名字,但在《资治通鉴》中写得比较详细,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偶人上除了有杨坚杨谅的姓名外,还多出了一句话:
请西岳慈父圣母收杨坚、杨谅神魂,如此形状,勿令散荡。
意思是“请西岳神通广大的山神收去杨坚、杨谅的魂魄,保持他们原有的形态,不要让他们四处游荡。”领头读罢大吃一惊,这样写着圣上和汉王名字的偶人,又以绳缚手、钉穿心,分明是为诅咒而设。早在汉武帝征和年间,便在宫廷间出现过一起巫蛊之祸,被牵连者不计其数,死者数万,不仅影响了宫廷的安宁,也对西汉经济的成长以及经学的研究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巫蛊之事历来便被统治者所忌惮,许多法律对此都有明令禁止的条文。说到这里,笔者认为有必要对自己对古代法律研究的看法做一点说明。
古时的法律与现在不同,虽然我们承认很多以前的法律影响深远,对现在的立法有一定的借鉴意义,这一点在西方社会体现的尤其明显,但是在中国传统的封建社会中,由于统治阶级的特殊性,法律大多是为维护封建官僚贵族的利益而制定的,如果单纯像研究训诂音韵文字那样对法律条文做逐条解读,并不是没有意义,而是无需这样繁琐,因为我们很难从古时的法律条文中发现一些与现代文明法律直接相关的启示,其量刑标准也早已与当下大相径庭。现代法律讲究尊重和保障人权,讲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讲究实事求是,但是在封建社会里,从习惯法到成文法,一以贯之的是社会等级的差别和一套完整的保护体系。因此,笔者认为,研究中国封建社会中的法律,应当把重心放到不同朝代不同法律之间的继承关系上来,从中发现某种联系,这样才能从一个更为广阔的层面认识到法律发展的历程,在古今两个不同的法律体系下,分开研究应当更为合理。隋朝是有法律的,前文提到过,叫做《开皇律》。《隋书·刑法志》对这部法律的制定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高祖既受周禅,开皇元年,乃诏尚书左仆射、渤海公高熲,上柱国、沛公郑译,上柱国、清河郡公杨素,大理前少卿、平原县公常明,刑部侍郎、保城县公韩濬,比部侍郎李谔,兼考功侍郎柳雄亮等,更定新律,奏上之。……又置十恶之条,多采后齐之制,而颇有损益。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判,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犯十恶及故杀人狱成者,虽会赦,犹除名。
这一段记载提供给我们两个信息,一是《开皇律》的编辑团队很庞大,足见隋文帝杨坚的重视;二是《开皇律》承接北齐法律而来,在此基础上有所增减。我们现在常常在一些古装影视剧作品中看到皇上新得子,要大赦天下,但是某人犯了“十恶不赦大罪”,不在大赦之列的桥段,其中提到的“十恶不赦大罪”就是上述材料中所说的“十恶之条”,犯了这十恶,便永无翻身之日。这个概念在《开皇律》中被正式提出,后来的唐律将其继承下来。如果有哪部影视剧是以隋唐之前的朝代为背景但却依然提到了“十恶不赦”这个概念的话,多半是史实上的错误。《唐律疏议》中对这十条有详细的解释和说明,其中在解释第五条“不道”的时候有这样一句话:
谓造合成蛊;虽非造合,乃传畜,堪以害人者:皆是。
这句话说的便是巫蛊之事。唐律承接《开皇律》而来,隋朝法律中同样将巫蛊之事列在“十恶之条”中,从中我们应看到隋唐两朝法律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
再加上有汉朝巫蛊之祸的前车之鉴,那个领头的人一声令下,带着这一伙开山的人匆匆离开了华山。
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脸上带着焦虑,焦虑下却是一丝诡异的得意。
冬日里,空气虽然清冷,但阳光似乎总是会分外明亮,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照得清清楚楚,他仰面看着太阳,缓缓叹了一口气,也可以说,舒了一口气。借着阳光,我们看清了他的模样:
不是别人,正是杨素。
杨素拿着偶人,急匆匆赶回东宫,找到了新上位的太子杨广。
“殿下,您请看此偶人……”
杨广一边听,一边用手拿过了那个面目可憎的偶人,看着看着,他的全身颤抖了起来:
“是谁如此大胆,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蛊惑我父我弟!”杨素说:“听说蜀王杨秀拥兵自重,前番要求圣上增加幕僚,近日来又颇有僭越之举,莫不是他有这等非分之想?”杨素的一番话让杨广陷入了沉思……
不久,一篇檄文在杨秀的文集中被发现,《资治通鉴》未做详述,但是《隋书》记载下了这篇檄文的内容:
又作檄文曰:“逆臣贼子,专弄威柄,陛下唯守虚器,一无所知。”陈甲兵之盛,云“指期问罪”。
这篇檄文的内容不难理解,表达的主题就是杨秀其人图谋不轨,玩弄权术,暗养甲兵,有并吞天下之意。在《资治通鉴》中,司马光对杨广的行为做了一点补充:“又云秀妄述图谶,称京师妖异,造蜀地征祥。”也就是说除了写了一封假檄文之外,杨广还散布了杨秀相信图谶之说,指出京城将有祸端,而蜀地祥瑞四起的言论。这两个消息传到杨坚耳中后,他的耐心被彻底击垮。他感叹了一句:“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随后一纸诏书将杨秀废为庶人。杨秀的结局比哥哥杨俊还要凄凉,杨俊虽被削去官职,但“秦王”的爵位尚存,《隋书》立传的时候尚可以写“秦孝王俊字阿祗,高祖第三子也”,而杨秀除了一个“庶人”之称外,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在感叹之余,杨坚恐怕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可以统一华夏民族,完成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大一统;他可以创三省、设六部;可以立考试、选贤才;可以败匈奴,定西域,却总是败给最熟悉但也最陌生的亲情。身可修,国可治,天下可平,奈何家事不齐!
我们仿佛看到一个身材伟岸却又不敢挺胸抬头的老人,在生命最后几年里拖着无助的背影,默默走向灵魂的另一端。也许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命运,它给了杨坚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却带走了他最珍贵的感情。
评价人物要盖棺定论,因此在杨坚去世的时候笔者再对此进行详述也为时不晚,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