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是个过于诚实的人,诚实到忘乎所以,太过于遵从自己内心的决定。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人要自由,但自由不是放纵,更不是僭越。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有时会盲目反对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但杨勇的遭遇或许会让我们重新反思一下这句话。)
太子杨勇是个什么样的人?《隋书·文四子传》记载:
勇颇好学,解属词赋,性宽仁和厚,率意任情,无矫饰之行。
杨勇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风度翩翩、性情温和的贵族公子,他颇有才学,喜好词赋,结交了当时的一大批文士,比如温克让、姚察、陆开明等,与弟弟杨广一样,杨勇在杨坚面前也一直保持着一个非常完美的形象,所以他刚刚被立为太子的时候,隋文帝杨坚还是非常欣赏他的。《隋书》上记载杨坚当时非常信任杨勇,军国要事、奏章批阅等等皆让杨勇参与。但是杨勇败就败在他太过于“率意任情。”
一个人要做成大事,即便有钱,太过任性也肯定不好。所以英雄并不一定能做成大事,沉默低调的英雄才能做成大事。
杨勇任性的第一个表现是“‘好色’”。为什么要在“好色”一词上加引号呢?且往下看。
杨勇有一位非常宠爱的妃子姓云,颜色非常。在这位云姑娘还没进宫的时候,杨勇和她就有了一个私生子,取名杨俨。两人产生了一段地下恋情,后来杨勇觉得老这么拖着不是办法,于是干脆把云姑娘接到宫里来,封为昭训。经常看一些后宫剧的朋友们应该知道,昭训是太子妾的一个封号,而且按照当时的规定,昭训位居上嫔之列,足见杨勇对云姑娘的重视和喜爱。进宫之后,云昭训又为杨勇生下了两个儿子——杨裕、杨筠。所以杨勇对她恩宠倍加,甚至超过了正室元妃。
但是元妃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身份,她是南北朝时期北魏的皇族元孝矩的女儿,元孝矩在开皇年间也在朝中为官,两家都是皇族,门当户对,本可以是一段美好姻缘,但是杨勇偏偏不喜欢元妃。元妃因为长期得不到宠爱,闺中寂寞,加之本来身患心疾,所以没过几天就发病死掉了。元妃的死对这件事来说无疑火上浇油。杨勇冷落正妻,独宠云昭训,甚至让她的待遇地位与正妻相同,加之元妃现在心疾复发突然去世,宫廷内的舆论便纷然四起。最先对此作出反应的不是杨坚,而是杨勇的母亲——文献皇后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是中国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女性之一。她是南北朝时期北周重臣独孤信的嫡女,十四岁嫁给隋文帝杨坚。独孤皇后不仅出身高贵,而且十分贤能,在许多政治问题上多次辅佐杨坚,在此截选《隋书·后妃传》中的一小段来证明其贤妻良母的形象:
上每临朝,后辄与上方辇而进,至阁乃止。使宦官伺上,政有所失,随则匡谏,多所弘益。候上退朝而同返燕寝,相顾欣然。
这条史料非常珍贵,因为它记载到了皇帝的日常生活琐事,放到现在,媒体加以渲染,很可能就是一条大新闻。独孤伽罗对杨坚的政事负责,是因为她一国之后的身份,而她同时也是一个母亲,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出发,独孤伽罗对儿子的婚事也十分关心。
严格来看,杨勇不喜欢元妃而偏爱云昭训,这种行为在当时并不是十分出格,这也是前文为什么要在“好色”上加引号的原因。但是独孤皇后对此非常不满。独孤皇后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烈女,性格刚毅,做事大气,颇有点《水浒传》中一丈青扈三娘的感觉。她对爱情非常专一,《隋书·后妃传》记载:
高祖与后相得,誓无异生之子。
这句誓言的意思是杨坚和独孤皇后互相发誓,如果其中一方有了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只能是他二人的。这样的誓言能从一个古代封建王朝的帝王口中说出,是非常罕见的。但不管是谁提出的这个誓言,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由此推断出来,那就是杨坚和独孤皇后二人对此无异议。证据在哪里?在杨坚的儿子们身上。杨坚一共有五个儿子,分别是太子杨勇、晋王杨广、秦王杨俊、蜀王杨秀、汉王杨谅。这五个儿子皆是独孤皇后所生,可见夫妇二人自始至终一直遵守着他们新婚之夜立下的誓言。由此看来,对爱情始终如一、坚贞节烈的独孤皇后对于杨勇这种不爱正妻元妃而偏爱云昭训的行为产生不满情绪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更为可怕的是,身为母亲的独孤皇后,竟然对儿子杨勇生起了猜忌之心。血浓于水的亲情,在宫廷之中,变得如此不堪一击。晋王杨广任扬州总管的时候,有一次回京,车马随从,都穿戴得十分俭朴。离开京城之前,杨广又来向母亲独孤皇后辞行,按照《隋书·文四子传》的记载,当时杨广趴在地上,哭着说:
“臣镇守有限,方违颜色,臣子之恋,实结于心。一辞阶闼,无由侍奉,拜见之期,杳然未日。”
这句话什么意思?杨广说:“我在这里的时间太有限了,现在马上又要返回扬州。但我对您的思念,一直藏在我心底。此次离别,我便无法侍奉您,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了。”我们来仔细体味一下杨广说的这番话。笔者认为,杨广的这一番言语,主要传达给独孤皇后三个信息:前两个是比较明显的表面信息,而第三个则是潜在的信息。
第一个信息,儿子对母亲一直情深似海。这是最为表面的信息。杨广极力陈说能陪在独孤皇后身边的时间之短,就是在表达自己的不舍和心里的思念,这一点是最明显的,也是大多数人能看出来的。
第二个信息,母亲的年事已高。这个信息也比较明显。杨广说自己没有办法侍奉母亲,下次见面的日子遥遥无期,便是在告诉独孤皇后,您年事已高,儿子能服侍您的时间和机会已不多了。实际上这个时候独孤皇后确实年纪不小了,四十多岁,彼时已属于高龄。
第三个信息,杨勇太不争气。这个信息是潜在的。杨广说母亲年纪大,相处时日无多,并非是恶意诅咒,而是在暗暗提醒她:您年事已高,但是您的儿子杨勇却依然这么骄横跋扈,不服教养,传达出的是自己内心的一种惋惜和悲愤。杨广这样说,第一个目的是把大哥杨勇搬到前台,让母亲再次想起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为废立之事增加筹码,第二个目的则是划清界限,表明自己的立场始终站在母亲这边。
杨广把这三个信息一下抛给了独孤皇后,但是皇后一时只领会到了前两个,所以独孤皇后先跟杨广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
“汝在方镇,我又年老,今者之别,有切常离。”
然后母子二人开始相对而泣,压根儿没提到杨勇。这当然不是杨广想要的效果,于是他哭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了一段话,《隋书·文四子传》记载:
臣性识愚下,常守平生昆弟之意,不知何罪,失爱东宫,恒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谗谮生于投杼,鸩毒遇于杯勺,是用勤忧积念,惧履危亡。
杨广此言直截了当地告诉独孤皇后:“我平生素来谨慎,珍重兄弟情谊。现在我却不知犯了什么错得罪了太子。太子常常要加害于我,我也常常怕他在您和父亲面前说我的坏话,甚至要在我的杯勺中投毒。”独孤皇后一听这话,顿时怒火中烧,因为她由此联想到了云昭训和元妃的事。《隋书·文四子传》记载独孤皇后愤怒地说:
晛地伐渐不可耐,我为伊索得元家女,望隆基业,竟不闻作夫妻,专宠阿云,使有如许豚犬。前新妇本无病痛,忽而暴亡,遣人投药,致此夭折。事已如是,我亦不能穷治,何因复于汝处发如此意?我在尚尔,我死后,当鱼肉汝乎?每思东宫竟无正嫡,至尊千秋万岁之后,遣汝等兄弟向阿云儿前再拜问讯,此是几许大苦痛邪!
独孤皇后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怒火中烧,而且非常难听。“晛地伐”是杨勇的小名,独孤皇后说:“晛地伐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我给他找了元家的女儿,希望可以兴隆帝王之业。但是他居然专宠云昭训,生出这么多儿子。元氏本来没有什么病痛,却突然死掉,一定是他派人投毒所致。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追究,但没想到他又想对你故技重施。我活着的时候他尚且这样,我如果死了,他还不把你们兄弟当鱼肉对待吗?每每想到太子没有个好的后代,陛下皇帝千秋万岁之后,却要让你们兄弟几个拜访云昭训的儿子,我的心就非常痛苦!”我解释的时候并没有出现粗语,但是相信大家都能看懂,独孤皇后不仅猜忌是杨勇毒死了元妃,而且将杨勇和云昭训的三个儿子骂成“豚犬”,用现代文讲叫做“猪狗”。要知道这三个儿子都是独孤皇后的孙子,奶奶骂孙子是“猪狗”,足见独孤皇后心中的不满和愤怒已经到达了极点。
杨勇任性的第二个表现是“奢侈”。这点最不合杨坚的心意。杨坚为人做事是非常节俭的。当时著名的贤士、后来亦是唐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萧瑀对杨坚曾有过一句比较客观的评价,收录在吴兢所编《贞观政要》里:“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宿卫之士,传飧而食。”什么意思?通俗点讲就是说杨坚做皇帝,克制私欲,严于律己,对政事非常关心,每次上朝,都会到太阳偏西之后,五品以上的官员,赐座论政,值班的卫士,可以吃便当。这样的品性自然与杨坚的出身有关,杨坚在寺庙里长大,一贯素衣素食,当然也与他辛苦打下江山,知道“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的道理有关。所以杨坚自己非常节俭,他当然也不希望他的后代非常奢侈,而杨勇偏偏撞到了枪口上。
有一天,杨勇正在府里闲坐着,突然有人来报告:“有人向您进献一件蜀地打造的铠甲!”
杨勇一听大喜过望,令迅速呈上。下人呈上铠甲,杨勇把手放在上面,感受着金属的质感,不禁感叹了一句:
“甲虽好,然无饰,惜哉!”
隋朝多少继承了南北朝时“看脸”的传统——杨勇觉得这副甲颜值太低,决定在它上面加点金银装饰。杨勇一发话,太子府上上下下便开始忙活装饰甲胄一事。杨勇的这个想法很快传到了杨坚的耳朵里。杨坚非常着急,他急忙备了一碗心灵鸡汤,找到杨勇。
他对杨勇说:“自古以来,哪个皇帝能够因为奢侈糜烂而坐稳帝位的?你现在身为太子,上不能让我这个皇帝省心,下不能安抚群臣百姓,以后继位大统如何治国?我过去穿的旧衣服,我都留着,经常会拿出来看看,以提醒自己居安思危。我现在把这个方法告诉你,你也要常常看看自己的旧东西。”杨勇抬起头,看着父亲说:“儿臣没有旧东西。”杨坚叹了口气,解下身上的旧佩刀,又拿出一盒自己以前吃过的酱菜,给了他:“时常看看这把刀和这盒酱菜,便知节俭的意义所在。”《资治通鉴》中明言杨坚的确拿出了一盒酱菜,《隋书·文四子传》中则只提到了旧佩刀,但不论哪种说法正确,杨坚希望杨勇生活要节俭自律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
如果用我们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杨坚杨勇父子所遇到的这个问题也是现在很多家庭遇到的问题。很多时候父亲一辈人辛苦打拼,从大山里走出来,到儿子这一辈便理解不了节俭生活的意义,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不过,在我们普通人的家庭里,父子观念的差异起不了多大的波澜,但是在深远幽邃的宫廷中,任何一点差异都可能成为击毁亲情的催化剂或者导致宫廷变故的导火索。
杨勇任性的第三个表现是“僭越”。这一点彻底戳到了杨坚的痛处。杨勇僭越事件发生在一个很重要节日里——冬至。冬至是中国传统节日,提到冬至,大家肯定会想到吃水饺、吃汤圆,在封建时代,冬至对于王权还有一个特别的意义。《汉书》记载:“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这一点应该如何解释呢?我们从《周易》中可以得到答案。据说周文王推演周易,八个基本卦象(乾、坤、坎、离、巽、震、兌、艮)两两组合,成八八六十四卦,第一卦叫乾卦,是由两个“乾”组成。乾的每一条实线我们称为一爻。实线为阳,用“九”来称呼。其中“九五”就是指乾卦中从下往上第五条实线,用来解释它的爻辞说:“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而再往上的一爻则变成了“亢龙,有悔。”可见“九五”这一爻是至尊的一爻。我们经常说的“皇帝是九五之尊”的说法,就是从这里来的。从这一爻我们可以看出,皇权至上,并且是纯阳之象。由此,《汉书》中“阳气起,君道长”的解释也就不难理解了,冬至之后,白天渐渐变长,阳气渐盛,做皇帝的也会时来运转。所以在这一天,文武百官都要来朝觐皇帝。
冬至这一天,杨坚照例接受百官的朝觐。礼毕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到了他耳中:太子杨勇竟然也受到了同样的礼遇。于是杨坚去问百官说:“太子今天也受百官朝觐,这是什么礼节?”当时的太常少卿辛亶回答说:“对待太子只能称为‘贺’,不能称为‘朝’。”杨坚越听越急:“给他贺冬至,三五成群的去就可以了,为什么要集体礼拜?并且太子还大张旗鼓地华服奏乐接待群臣。他身为太子都带头这样,以后还让天下人守礼吗?”发了一通火之后,杨坚当即下了一道诏令,《隋书·文四子传》载:
礼有等差,君臣不杂,爰自近代,圣教渐亏,俯仰逐情,因循成俗。皇太子虽居上嗣,义兼臣子,而诸方岳牧,正冬朝贺,任土作贡,别上东宫,事非典则,宜悉停断。
这道诏令直接针对太子杨勇的僭越行为,言辞直截了当,有声色俱厉之感,说明这件事的的确确让杨坚感觉失去了安全感,毕竟太子正值当打之年,虽为储君,然而他自己心中或许早已将“储”字剔除。杨坚的猜忌之心油然而起,《隋书·文四子传》中写道:
自是恩宠始衰,渐生猜阻。
孔子说:“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违反礼法的事情在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中最容易惹火烧身,尤其是在中央集权愈加强化的时期。我们可以从这一连串的事件中清晰地看到,隋文帝杨坚的举动从最开始的一两句批评演变成如今心中渐生的“猜阻”,杨勇的行径正在一点点逼近他的极限。
依然如前文所说:宫廷当中,我们很难看到纯粹的亲情。财富与权势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无坚不摧,都说亲情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但恐怕也抵不住这样的冲击。读历史最大的价值就在于此,也只有了解了宫廷间的冷暖,我们才会在今天愈加纷繁的社会中更加珍惜我们的家人。
杨勇一天天失宠,最高兴的人自然是杨坚的二儿子——晋王杨广。看着自己的大哥一天天被父亲母亲冷落,杨广感觉,扳倒大哥的时机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