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至,天上斜斜地飘着雨,落叶在空中浅浅盘旋,风轻刺骨。唯有芮府仍旧是青松点翠,郁郁青青。云熙披着斗篷负手立于廊前,看向浸在秋雨中的芮府,朦胧也虚幻。多久没过上这样,安稳、轻松的日子了?
想起死去的母亲,想起离宫前的那一场大火,想起四处串逃的人们,云熙心中的恨便加了一分。他要投靠苏语年和芮千微,不是没有原因的。只是…..
云熙看见远处朝他走来的元奇,放开了握紧的双拳,又恢复那副清淡的样子:“找着了?”
元奇走得有些快,鼻尖有细微的汗粒,也顾不得去擦,便对云熙说:“嗯,找着了。夫人老爷在烟波亭赏景呢,这下是朝着书房去啦。”
云熙见元奇因为走快脸有些红,想起自己的弟弟云清。若不是因为那场国变,年少聪慧的弟弟记忆又怎么会只停留在七岁!云熙伸手替元奇擦了擦鼻尖的汗珠,道:“我这也只是照例汇报罢了,你走这么急做什么?当心汗出了又吹到了寒风,容易着凉。”
元奇“嘿嘿”一笑,在前面领路:“夫人跟云熙哥一样,都是活菩萨,怪不得夫人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云熙哥去做。”
云熙只是淡淡接话:“哦?”
元奇开心地说:“刚才元奇去找老爷和夫人的时候,夫人拿了帕子给元奇,说‘元奇,你走那么急做什么,你云熙哥难不成是吃人的老虎在后面追你呀。又不是很要紧的事,慢慢去就好。今个儿天气冷,怎么也不多穿些。’”
云熙没有接话。元奇又自顾自的说:“咱家的爷是个冷脸的主儿,夫人可是个笑脸人儿呢。怪不得咱家爷那么疼夫人。我听竹青哥说,爷每次都会陪着夫人在永乐城一圈一圈的走呢,每次夫人撒娇,爷再冷着脸也会答应夫人的要求。嘿嘿…云熙哥,你说,爷是不是怕夫人呐?”
云熙听了心里暗想,那个“笑脸人”恐怕才是心思最重的那个人吧!用觉得好笑地语气对元奇道:“元奇,这几日怎么交代的你们,不要妄自议论。现在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不怕被爷和夫人听见?”
元奇听了也不惊慌,依旧欢快地说:“哎呀云熙哥,那你可别告密呀。我可就只对着你一个人说过这话~到现在为止,我还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我竟然也可以过上这样安稳的日子呢……”
秋雨淅淅沥沥,洗的天空一片清明。走到长廊尽头,元奇突然“呀”了一声,随后转身面露难色:“云熙哥,我…我….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我本想着若还是细细的小雨就不必伞了,可如今….云熙哥你等着我,我给你拿把伞来。”
云熙抬头,看着眼前从屋檐顺下来的雨水,轻轻笑道:“不必了,你回去做你的事吧。”见元奇仍然局促,云熙又说:“我又不是外人,本来就不必带路。你去吧。这点雨不碍事。”说完也不等元奇的反应,将斗篷上的帽子一戴,便走了出去。
走到书房前,正看见苏语年的贴身侍女舒文关上门朝外走。舒文见了雨中的云熙,连忙拿起立在房间旁的伞,撑开,小步跑去:“云熙哥,下着雨怎么也不打把伞。元奇做事真是越来越马虎了!看我不告诉夫人整治整治他!”
云熙淡淡一笑:“是我打发元奇走的。这点雨不碍事。夫人老爷可在?”
“如此倒是巧了。爷和夫人听元奇说你回来了,便从烟波亭走了回来,这会儿刚坐下。夫人今日想喝铁观音,我这正好要去沏呢。”舒文笑着答话,将云熙送到屋檐下,收起伞,“云熙哥,我先去忙了。”说完给云熙行了个礼便走了。
“竹青,回话吧。”
“老爷,夫人,云管家到了。”
“进。”门内响起芮千微一贯毫无感情的冷冷的声音。
云熙把身上的斗篷脱下将多余的水珠抖落后交给门前的竹青,推门而入。一进门便看见苏语年站在桌边,一手抵着广袖,一手研磨,而芮千微则是端端正正地坐着,见他进来,就放下笔。
云熙有一瞬间的愣神,仿佛看见当年,父皇和母妃情浓之时,两人也是一人研磨,一人书画,神仙眷侣,仿佛天下只他们两人。
“坐吧。如何?”
听见芮千微的声音,云熙回过神来,行了礼坐下,说:“回爷,打听过了,只有城北的两家布庄,一是盈利不足,绣娘不够;二是家主烂赌成性,不久前为躲债,将铺子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卷走。如今赌坊讨债不成,只有上门寻了。”
“另三家呢?”芮千微沉吟了一下问。
云熙猜到芮千微她们想要做什么。想到其他的几家铺子,云熙暗想着,恐怕有些困难。道:“回爷,城西的‘李记绸缎’和‘周家布庄’在永乐城也算得上小有名气,至于东边的‘三更起’,那是顾家的产业。”
顾家?产业?既然是有产业,那必定是要麻烦。那么只有城北的两家布庄了。那…大概是要多少银两呢?布庄究竟有没有戏呢?
芮千微思考了一会儿,思考不出来。她不了解因此无法估算。她跟苏语年自然都还不怎么相信眼前的云熙没有其他的心思,因此又不好直接问‘云熙你觉得我们给多少钱比较合适’或者说‘你觉得我们弄个布庄有戏否’。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苏语年心里有些急,于是暗地里不断地轻轻撞芮千微,芮千微皱了皱眉头,悄悄把手拿开。
舒文添茶,看着自家主子皱着眉头,一时间气氛有些严肃。她快速地添了茶水离去。
苏语年总觉得云熙还有内容没有说,只是不知道云熙为何不说。于是苏语年转到芮千微背后,借捏背的动作在芮千微背上写下“他还有”三个字,反复写。
芮千微垂下眼皱着眉头细细感受,一时间云熙也无法猜透眼前的两人在干什么。等了一会儿,芮千微慢慢开口:“以你这几日的观察,该还有些别的吧。”
苏语年松了一口气,微笑着给芮千微捏肩。
云熙淡然而视:“‘三更起’是大头。其他的几家有意向其讨好。”
“顾家,什么来头?”‘三更起’这种奇怪的名字也只有苏语年才看得上,芮千微内心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似乎是永乐城商业的龙头,来头不小,身份隐秘。”这个顾家,确实来头不小。云熙旁敲侧击,也只知道是个巨头产业。
芮千微想着,既是个商业中的大头,就更不想去谈什么合作了,必定是很麻烦的,再说了她的心思可没苏语年那么多。于是点点头,对云熙说:“辛苦了。去吧。”
云熙起身离去之时,听得苏语年在背后一声“云熙”,以为还有什么事,于是回头恭敬地看着她,低眉顺目。却听得苏语年放柔了声音:“云熙,天凉,今日又下雨,有没有被淋着?怎么穿得这么少,斗篷也不带?舒文,叫厨房给云熙做碗姜汤送去,驱驱寒。新作的衣裳也正好到了,多加些吧。”
云熙恍惚间仿佛听见了母妃的声音:“熙儿,外面这么大的雨,淋着了没?怎么这么湿,感染风寒了怎么办?快给母妃看看……”
自己这是怎么了?逃亡以来,都可以克制住回忆的冲动,为何自从进了芮府,自己对母妃的思念却是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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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跟我去?”芮千微低喊一声。
苏语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个芮千微,每次都要说那么大声!她起身朝窗外看了看,又听了听,确定没有人听见,才继续说:“拜托,你是一家之主,男人在外办事,女人是不能陪着去的吧!哪有这样的道理啊。我跟着去,显得很不正式没气场。”
云熙汇报完后的一天,苏语年又硬拉着她“亲自”到街上再次观察了一番以作最终确定,可是定出来的结果却是要她自己独自上阵。芮千微可不像苏语年骗人骗成精了,脸不红心不跳,她紧张,也害怕。平时有不懂的问题,还有苏语年和冉灵均在旁边瞎编着,冉灵均会让她理清思路,苏语年会直接把解决方案、退路一条条列出来。现在…她,不,干!
芮千微也坐起身,靠在床头,说:“可我不会说。我不去。烦人。”
“哎呀!”苏语年小声说道,“你怎么不会说了,你一个现代人还弄不过古代人啊?再说了我们现在算得上是有钱人,他们会同意的!还有,你不会说的话,你哪里不会,我们一起想,把别人所有的反应都想好,这不就结了吗?”
见苏语年这么说了,芮千微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内心不安道:“你就不怕我搞砸了?我真的不行的。”
黑暗中,两人都安静了。接着芮千微听见苏语年的声音响起,同时肩上靠来了一个人的头:“千千,你可以的。我知道让你女扮男装你会很辛苦,但是现在算是,已成定局,改不了了。灵均不知道在哪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我一个人也会扛不住的,我也不是万能的啊。万一以后有什么事,我不在旁边,你怎么办?所以,千千,你可以的,你也让我依靠一下吧。”
芮千微想着自己每次都仗着有苏语年或者冉灵均在,所以总是不用害怕,因为她们会为她周全。听了苏语年的话,芮千微有一种,突然间清醒过来的感觉。是的,她也要强大起来。不能每一次都靠着苏语年在身边周全,不能让关心她的人替她担心。
“嗯,对,姐姐我可以的!”芮千微噌地坐直身子,“那你现在得帮我一起想各种对策。”
“好~首先,把竹青和初平都带上,培养他们。我对云熙还是有介怀,我觉得过几天我想找他谈谈。一是弄清楚,若是谈不拢,那就分道扬镳;若是谈得拢,那我们也不用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说一大堆成语什么的,难受。不过,云熙也一起去。他会武。出什么事了你跑就是了。”
“嗯。”芮千微嘴角抽搐了一下,出什么事了就跑….苏语年你真做得出来,继而又问道,“先去哪一家?”
“嗯…欠赌债那家吧。毕竟原来也算是一把手,这样资源或许会丰富些。大概欠多少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
“应该还得起吧…..不管了,这个不行就另一家。这样,你看……”
静静深夜,浅浅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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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千微远远就看见一群人从‘衣美人’的门内走出。走进一看,果然是无法经营了!门前破败萧索,一名年长的男性蹲在地上一点点的收拾残局。周围的人早已见怪不怪。
竹青收到芮千微的示意,立马上前对着收拾残局的人道:“这位先生,可否请能主事的人出来说个话?”
蹲着的是一名年过四十的男子,一回头便看见一个穿着整齐的小厮模样的少年对他微微一笑。再一看门口,一名身着藏蓝色斗篷的男子,眉眼秀美,身材高挑,雌雄难辨,面容冷峻,眼神凌厉,一看便是气质非凡。另一位神色淡淡,似乎他前几日见过一面。
那名男子缓缓起身,叹口气道:“在下便是了。不知这位公子…有什么事?”
芮千微轻弯嘴角,作了个揖,声音缓慢:“在下前来,是有一笔生意相谈,先生可否进内说话?”
生意?这个时候还有生意么?那名男子苦笑了一下:“这位公子抬举了,先生倒是不敢当。免贵姓叶,还是叫我叶掌柜吧。”停顿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情况也如这位公子所见,在下哪里还有生意可谈。”
芮千微仍旧恭恭敬敬:“不如移步内堂如何?”
叶掌柜见芮千微脸带浅笑,态度恭敬,想着反正生意也做不成,这铺子开门与否都是一样,于是关了门,道:“这位公子请。”
进了屋坐下,芮千微也不打任何的哈哈,开门见山道:“请问叶掌柜是否愿意将您的铺子过给在下?”
那叶掌柜先是一惊,继而大喜:“这位公子愿意盘下我的铺子?”
“有何不妥?”
“这位公子您是外乡人吧。看来您有所不知。我那不孝儿啊,好赌。欠下许多商铺的债不说,又欠下了赌债,几日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给卷走了…..”叶掌柜谈起家中不孝子,想起树倒猢狲散,他那不孝儿的几个妾也翻脸不认人,又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儿媳孙儿,还有重情义的绣娘和纺织工,可自己却没有能力再养活他们…内心不由得悲痛起来。
芮千微见叶掌柜有继续诉说家事的欲望,连忙打断:“这些我知道。那又如何?”
叶掌柜回过神来,继续说:“唉,您不知道。那‘长乐坊’是永乐城内第一赌坊。得罪了他,谁还敢来要我这铺子?我也曾想过将它盘出去,奈何没有人敢收,连顾家都在推脱。这几日他们来砸的砸,抢的抢,闹的闹,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被拿去充数了,最后还差19两346文,凑不齐,就要把这铺子也抢了去。这铺子是我一生的心血,我……”
“19两346文…”芮千微低低说了一声。
那叶掌柜见芮千微眉心一紧,无奈地笑了笑,深知这也是做不成的了,于是对着芮千微道:“我不蒙您,免得以后您在生意上也有所亏损….”
“这最后的19两346文我替您还了,就算盘过来您的铺子。您不必离开,可继续在这生活。我需要您做生意的锐利和您身后的绣娘裁缝,至于盈利,不知您老有何想法?”芮千微大气一笑,对着叶掌柜道。
叶掌柜惊喜交加,想要跪下,却被芮千微一手扶起,声带哽咽道:“我叶随今日定是遇上菩萨了!这位爷,大恩,大恩不言谢…哪里还敢要分成!”
“这…..似乎不妥吧?”芮千微假意“真诚”地推脱了一下。
叶随一脸真挚:“没有不妥。叶随多谢爷的救命之恩,必定涌泉相报!”
“那么芮某也不推脱了,推脱反倒显得是芮某小气!”言罢,芮千微起身,对着叶随深深鞠了一躬:“芮某初到贵宝地,生意上的事还需叶掌柜多多帮忙,多多提携才是。”
叶随谈了那么多场生意,从没有一个后生像眼前的人一样恭敬有礼数,不禁有些动容。只听芮千微又道:“既然事情也已定下,事不宜迟,还请叶掌柜随我去一趟‘长乐坊’。早日还清,早日重生!”
走出门外,叶随从来没有觉得这么轻松过!只见芮千微招手,马车上的一个小厮立刻跑来,眉开眼笑:“爷,什么事?”
“你跟竹青去把‘小李估衣’盘下来。云熙随我们去‘长乐坊’。”
那名小厮立刻垮下脸来:“爷,您又不是不知道,初平哪会这种精细地活儿啊。您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最后那四个字细弱蚊吟。
芮千微不管他的“抱怨”继续道:“竹青,初平性子急了些,你看着点。初平,我相信你。我身边的人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去吧。一个时辰后来这接我。”
“爷啊,我的爷哟~~~竹青你干什么…唔唔唔”
竹青一把捂住初平的嘴,说:“竹青和初平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