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四周静谧,那落水女子费力地动动身子,而后睁开眼睛。一旁正为她运功护身的玉衡见状,速速收手,却也靠近女子,柔声道,“你醒了,可还难受?”
那落水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白净漂亮,巴掌小脸,柳眉杏眼,荆钗布衣加身,然颦蹙间更带有几丝风韵。眼下她环顾四周,就见周身环境已然大变。四周不再是凶神恶煞的迫害者或是冰冷的河水,此刻的她置身一处平草地上,身边围了三个年纪小于自己的年轻女子。
“我记得,我被他们逼得跳了河,我不会游泳……是你们救了我?”女子细细回想,后终于记起,忙向着离她最近的玉衡起身拜去,“谢过恩人!”
“这位姐姐,莫要客气!”玉衡见状,赶忙扶起她,随后向其介绍了自己与身边的如韫、廉贞二人。如韫忍不住开口,“救了你的还有我们的另几位朋友,不过现在他们几个大男人已经去别处歇着啦!”
“谢谢三位姑娘,谢谢几位好兄弟……”那女子虽让玉衡扶着坐下,口中却仍在念叨,不多时,竟以手掩面,哭了出来。
“这位姐姐,你现在刚醒,不能太动情,仔细身子。”玉衡一手搂她肩膀,温声叮咛。女子听罢,哭声逐渐小去,也逐渐将脸从布衣袖中抬出。
“刚才我玉姐姐给你渡气时,顺便把你的发髻也解了。这样头发干得快些,你也不容易在夜间着凉。不过看你年龄不大,倒也……是个夫人了?”如韫对生人好奇,嘴巴又快,转眼间已提起女子发髻。那女子听她说来,也不气恼,竟苦笑一声,“是又怎样呢?我已近一整年都年未见丈夫了。”
听罢此言,三女面面相觑,皆是大感诧异。玉衡面露同情,问询道,“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追你?”
“我叫苏巧,是本地人。前两年,家人将我许配给丈夫。我们成婚没多久,他便进新都赶考,彼时我有身孕,未能相随,只在家安心养胎。几个月前,我的孩子出世了,不想是个女儿……”言及此处,苏巧垂泪不已。
“是女儿又怎样?”如韫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巧儿强止哭声,看向如韫,声音凄凄,“傻妹子,是男是女差的可远了。我那男人是家里的独儿,全指我生个儿子延续香火,谁知是个赔钱的丫头。他那家亲戚二话没说,便将女儿拿到便池里,溺……溺……”
苏巧未说完,又是一阵抽噎。这次三人皆是震怒,廉贞尤为气恼,“女儿就女儿了,刚生下的孩子犯什么过错,惹得这般迫害,也难怪这家人香火难续!”
“是啊,”玉衡也义愤填膺,她出身医家,最见不得草菅人命之事。“这真是丧尽天良!”
“那如此一来,把你赶进湖里的,是你丈夫家人了?”如韫续问。哪知苏巧摇头,“错了。今天赶我的,是我娘家人……”
“娘家人!”玉衡三人更是难以置信,都说虎毒不食子,那这苏巧的父母亲人竟将女儿往绝路上逼,也是太为歹毒。
“我刚生下女儿,家里便传来了丈夫赶考时落水而死的消息。婆家人骂我克夫,将我赶出家门,我走投无路,只好折回娘家。我的母亲得知我被休,气得吐出一口血来,登时病倒了去。我父亲已逝,家里是哥嫂主事,他俩一合计,便骂我是克夫克母的灾星,也是个白吃饭的主。不多时,我的母亲也没了,兄嫂更加凶悍,便骂我是煞神,叫来一波亲戚将我从家里赶了出来……幸亏遇到你们,不然……”
听到这里,苏巧再不愿压抑,索性哭出声来。玉衡揽她入怀,拍着她肩膀,不停安慰。如韫最为单纯善良,自己也是泪眼汪汪,廉贞闷声坐在一边,眉头紧锁。
苏巧的遭遇让她心生同情,更让她看到了当年自己母亲的影子。她虽是门派弟子,但自幼有母亲传授,自己也闯荡了四年的江湖,对民间规矩也有不浅的了解。华邦人对女子的所谓“贞”在意到了另人发指的地步。昔日廉小芸亲身为玉坤解烈药,赌上的不止是一次伤害,更是终身的名誉和爱情。她知道,母亲对父亲本无爱意,只是同门中的崇敬,然而自那以后,母亲嫁给父亲,便成了她托付终身的唯一选择。
对失贞的女子,苛刻的华邦人总会用最恶劣的方法加以惩治。或是最为恶劣的污辱,或是针对女子的一道道家法酷刑,或是毫无人性的驱赶甚至灭口。多年来,她曾见过父亲为名节杀害婚前失贞的少女,兄弟虐待被丈夫休回家的姊妹,手段残忍不堪回想,最可笑的是,没有任何人回过问女子失贞或被休的理由,哪怕她们才是真正受委屈的一方。
眼前的苏巧因为已婚又生女,所以被两家人抛弃,当年的廉小芸因为未婚失贞,所以只能嫁给世上唯一没有理由嫌弃她的男人——玉坤。
少顷,苏巧心绪缓和,从玉衡怀中抬头。廉贞如韫相视一眼,一边一个搀她起来,要她去帐中休息。那苏巧刚一站起,足下便又是一软,身子又要下跌。好在是廉贞劲儿大,将她一把拉稳,直接架她回到帐内。
“你的脚怎么了,看起来走路不甚方便?”帐里,如韫点燃蜡烛,又拉来被褥,为苏巧盖上。玉衡心细,又来到苏巧身边问她。
苏巧摇头“倒没怎样,只是如别的姑娘一般,自小就站不稳。”说着脱下鞋袜,放在外面晾,自己摸索着爬回帐篷。
“你的脚……”待到真正看清了苏巧的双足,玉衡才真感到诧异。眼前苏巧,面庞虽周正白净,然双足却扭曲的畸形。五个脚趾全部蜷缩,最小的脚趾窝在足心附近,整个脚看来极小,与她年龄个头都毫不相衬。
“怎么了?”苏巧看见一脸吃惊的玉衡,反倒疑惑了起来,“我们这儿的姑娘,还有咱华邦大多数地方的姑娘都是这般。怎么……你们不是?”
“忘了告诉姑娘了,”这回竟是廉贞开口,“我们三人,分为华邦九黎、姬水、昆仑门人,华邦五派中的所有女弟子,都要求自然生长,不然会有损体质,妨碍练武。所以我们门派弟子,皆是完足',绝无'月足'。”
“廉贞姐,这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完足',什么叫'月足'?”如韫更加好奇。廉贞伸出脚来,指着讲解,“所谓'完足'便是指我们这些自由生长的脚,而'月足'便是如苏巧姑娘一般,脚在儿时被家长裹缠,勒断脚骨,成为尖状。”
廉贞讲解时,苏巧亦一直向她足部看去,待她话落,苏巧便问,“你们这些门派中的女弟子,不留月足,将来,好嫁入吗?”
“嫁人?好姐姐,嫁人哪看脚啊?”玉衡如韫都不解。苏巧轻笑,“现在男人,都说女子小脚为美,我们十五六的时候,还要让家族里的长老评评自己的月足,若是小了,那可是为全家增光,要是太大了,那这家人可就完了!哦对了,我们的脚,在出嫁前,还不能让别家的男人看见,不然,这可也是……失贞的大事儿……”
苏巧又说了一堆,全是有关双脚的规矩。听得她身后的如韫心里发毛,一把握住玉衡的手,心惊道,“玉姐姐,我好怕,我将来不会嫁不出去吧……”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尚不待玉衡回答,廉贞就已厉声发话,“我打小在九黎,那里的师兄弟姐妹们,都是赤足练功嬉玩。我大师姐苗彩凤,整个人大方漂亮,双足生得尤为白净好看,加之她性格也好,有不少男儿争着娶她呢!”
“我阿姐说的是。”玉衡侧侧身,正对苏巧。“苏姐姐,我们三人在师门长大,不懂寻常百姓的规矩,有时未免莽撞。但这月足的确不合理。看你的双脚,乃是未过十岁的小女孩才有的尺寸,可见你的脚骨早已畸形,停止生长。再有,今日你拼力逃命,我刚才发现,你的脚趾尖已全全磨破皮出血,也难怪你刚刚没力气站住。”
“可是妹子,我们不比你们,各个身怀绝技。我们要是没了月足,就没男人要。没男人要,我们又不能抛头露面地赚钱做生意,只能活活饿死了……”苏巧见廉贞性格强硬,如韫又过于懵懂单纯,只好同玉衡交谈。
“……这都是什么道理?”玉衡心中也是一阵不快。“脚长在自己身上,是用来奔跑行走,而不是观看把玩,禽兽尚知此理,为何人却不知?今日嫌弃这个姑娘脚大,明日又不让那个女子赚钱求生,如此一来,女子全没了地位,就与畜牲没什么两样了。”
“这边在家里作威作福,对女人挑三捡四,那边在战场官场上当软蛋陪笑脸,干些捞油水的勾当。华邦的男人一个个都这副德行,也难怪被人家打得团团转。”廉贞冷笑,玉衡看着身边的苏巧,“的确如此,看来我们这是入世太晚,对百姓规矩不甚了解。”见苏巧面露纠结,她便再安慰道,“罢了,先不说这些,已经很晚了,咱们歇下吧。苏姐姐有事,叫我便可。”
“哎。”后者答应一声,继而帐中一片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