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équence3QuelquesChosesDélicates
序列三微妙之物
地铁·图书馆·午饭
“这个星期六,第一次与枫和玥出去玩呢。”
扬竭力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但他难免有点小激动。话说不应该是共同完成历史手抄报吗!
次日,他备齐彩笔纸张,早早冲进地铁三号线。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周六早上八点半的六节车厢同样人满为患。也难怪,这一被拉长的移动巨型罐头,装着成百上千人,不知疲倦呼呼朝前方的阴黑隧道奔去。但极有规律地每隔两三分钟,速度减缓,突然静止在光线散漫的站台。人群退出后涌入,不消不长,好像在刻意维持微妙平衡,或者说更像心脏的节律性,泵出新鲜血液后又慷慨接收另一批老血,源源不断往城市输送赖以生存的氧气。
列车驶入客村站。
“还有一个站就要下车了。”被重重包围的扬暗自庆幸。
最靠近他的车门打开了,扬下意识朝车门看。
出入车厢的人潮是灰色的,如暴风天翻滚涌动的密云。只是,流动的灰色中,扬瞥见了那张可爱的小脸。
扬心先是一惊,但很快被莫名欢愉淹没。概率确是这般微妙之物。
枫背着灰色肩带书包,不疾不徐地走进车厢,往扬的方向走去。然而坚实的人墙仅能容纳扬的视力通过,枫似乎并没看见他。而后停住脚步,背向扬。
列车重新启动。
“要不要过去找她呢?以这种方式在车厢里冒出来会把她吓着吧,跟坟墓下突然探出的手臂没什么两样。”扬悄悄思考,一时忐忑不已。但人群仿佛嗅到什么微妙气息,往两扇车门退散,两人之间的走道兀地宽敞了许多。
“列车即将到达,”——煞有其事的停顿——“赤岗塔站。”终于要下车了。眼见另一扇门处人更少,扬打算在人群中穿插着走去。
不料列车的刹车异常凶猛。还没等他迈出第一步,半个车厢的人都往前打了个趔趄。他手忙脚乱中抓到了晃荡的扶手,好不容易站稳了。
她的背落到了扬的怀里。
枫竟意外失去了重心。扬清晰感觉到她娇小柔软的身体,双颊再不微红,好像点了火,瞬间变得红彤彤……他抓得更紧了,生怕漏出鼓噪的心跳。
“嘿!”枫回过头来,双颊绯红,睁着颇为诧异的大眼睛,终于发现了他,声音竟带有她一如既往的欢快。
“是你呀!”扬匆匆答道。
列车终于平稳下来。两人下了车,扬走在前面带路。天生的方向感让他对地下通道压抑的错乱感完全免疫。
扬悄悄回头看,枫披一件淡蓝连帽薄外套,绵绵软软刚好合身,腿上是紧身铅笔裤,脚下依旧蓝灰色的贝壳头板鞋,走起路来有种特别的活泼。扬不自觉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
情侣鞋。
“诶,你知道吗,刚才在客村我见到你上车耶。然后你就被人潮淹没了。”扬慢下脚步,忽然回眸,深情款款说道。
“淹没这个词……”她脸上飘过一缕耐人寻味的微笑,“真是用得非同凡响。”
“我本意真的没有说你矮呐!”扬乖乖捂住了将要说出口的话。
换乘观光地铁线,在大剧院站下车,沿楼梯上行。越往地面走,春季温煦的日光便自然而然滑泻在她脸蛋上。双眸晶亮晶亮,聪慧和活泼竟如此生动融合,或许是光催化提高了反应速率。两人一前一后,静静默默,扬不时回头看她生怕把她弄丢了,枫也会同样打量着扬,就这样漫步到图书馆大门。北鼻和玥也刚刚来到。九点过了没多久。
扬不觉发现,大家不穿校服看起来都更美了:北鼻同样一身轻装打扮,玥换上了深蓝色裙子和高帮帆布鞋。也许在高中这种寻求规范的地方就注定要收束,必须将每人本该展现的特点适时隐藏起来。于是四人便开始寻找座位。只不过,寻遍三四五六七层,上千座位,座无虚席,所见皆是堆积书本或练习册的桌子,座位上的人大多把头深埋在书本中,偶尔还能见到你侬我侬的情侣。
扬感觉怪怪的。一个男生带领三个女生在图书馆忽上忽下,大冒险似的寻寻觅觅……
约莫二十分钟后,终于,扬发现六楼窗边有一张空桌子,正要用右手食指瞄准。
玥一个箭步上前,几秒不到便占据战略位置。四人安心放下书包,取出画笔和白纸。
“历史上的科技发明……既然我们在图书馆,这类型的书和插图肯定不少吧。不如去书架上看看。”扬提议道。
“我和你去吧。”枫说道。
扬不假思索,从座位起身,和枫一起走了。循着楼层指引,找到近现代历史区域。
“《天朝的崩溃》《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扬手托下巴,低声自言自语,“咦,不对。这都是纯文字的书。历史课上倒是听说过。”
“嗯?大概是带插图的书故意藏了起来,为了让我们认真花时间。”枫继续四顾搜索,时而仰望,时而专注审视,眼睛时而灵活一转,纤纤细指抚过书脊。每一帧动态好像都为青春小说人物特有。
“我们不如……”他若有所思,准备开口。
“瞧那边!有几本历史图鉴!”她忽然一把拉起扬的衣袖。
扬被拽走了。枫果真没看错。
十分钟之后,扬捧着一堆书和枫凯旋归来。
此时,美工专业户北鼻已经在纸上用铅笔划大致分好了板块。四人翻动找来的参考书籍,物色合适的文字与插图。最后相中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蒸汽机车与纺纱机。
开始工作。因为桌子宽度足够,可以三个人同坐一侧。枫和扬负责抄写,北鼻则描画配图。于是:
扬坐在最靠窗的一侧,写满手抄报左边的板块。北鼻在中间绘画。枫在右。玥在对面。可惜桌上的空间只允许三人同时工作,所以玥先做着别的事。静静默默,除了图书馆朦胧的交谈和脚步声,只剩笔尖沙沙响。扬偶尔抬头,发现玥软软的头发慵懒垂下,正目不转睛地读着书堆里其中一本。窗边暖融融的光线自由流淌进来,铺着的白纸、一字排开的彩笔、连片的书架无不浸润均匀的明亮,甚至有点失真,给人以透过放映窗播放幻灯片的错觉。桌上的实物,仿佛只不过是投影。
微妙的气氛。
完成了两个手写的板块后,玥进行最后的抄写,然后和北鼻为插图上色。每个色块都严丝合缝。
扬觉得有点饿了,左手不觉捏捏肚子。一看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零五分。
“嘿,你们饿了吗……”扬说。
“嗯嗯。”枫和北鼻答道。
“一起吃午饭吧。”玥提议。
“好哎!”枫的刘海欢快地一舞一舞。
“有好地方介绍吗?”扬转向枫。
“你不会失望的啦!”她异乎坚定。
这次换作枫带路。四人再次钻进地铁站。扬左手紧握扶手,右手卷成拳头,乖乖和枫保持一定距离,出了站又乖乖在她身后跟随(他想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暗中保护),来到了一家餐厅。
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两张奇妙的橙色靠背长沙发不禁让人联想刚出炉的菠萝包酥皮。落地窗外,茂盛的小叶榕树有如调整得恰到好处的百叶窗,掩映不急不缓泛动点点白花的珠江。窄窄的长堤大马路上可见忙碌而安闲的车流,可能也想吃了午饭小憩后再出发。扬舒了一口气。
玥和北鼻坐在同一侧,枫和扬在同一侧。
扬让枫先坐。尽管扬和枫之间相隔一定距离,他刚刚触碰到软软的沙发皮,脸颊再次不争气地发烫,仿佛她落入自己怀中的瞬间,感觉快要窒息了,只好用笨拙的手掌半遮起脸两侧。枫和玥首先说起话来,北鼻加入其中,扬微微转过头去听,掌心依然死守脸颊。没说多久,粗犷笑声爆发,惹得扬忍俊不禁,才觉得脸上温度稍微降低了一点,终于敢开口说话了。
四人相谈甚欢,各自点了餐,又继续刚刚的话题,继续谈笑风生。饭的味道相当不赖。
结过账后,扬问:“既然手抄报差不多完成了,下午你们打算去哪呢?”
“不知道呢。现在一点五十分,还早。”玥说,“其实中山图书馆也不错,离这儿近点……啊不,一整个下午待在那种鬼地方你们肯定会抗议的。反正这附近电影院不少。”
要是只有扬一个面对玥,他会赞成去图书馆的主意。
“就在江边也有书店呀!或者转个角往内街走,动动腿就有了。”扬还大致用指尖点明方向。
“这么一说我还有印象,虽然不常到这一带。”玥说。
“我去哪都可以,随缘。”北鼻说着趴到了桌上。
就看枫了。
“额,我要去大学城那边,有点事。”话中似乎夹杂淡淡伤感。
“紧急的事?”
“也不算,明天或者下周末去问题也不大。”
***扬心里的两种声音***
小天使:呼!这乱七八糟的约会终于要结束了。枫快走吧,放开扬让他回家做作业!扬,别继续沉溺了!
恶魔:留下枫!或许下午,可以一起看场电影,一起逛下书店,在旧城街角的红茶馆品尝一杯咖啡……且静静对坐,且听枫吟诵几句小诗,那些句子,都是扬亲笔写成……多有文艺情调的一天!
扬开口了:
“嗯……既然你有要事,我也不好意思留住你了。”他弱弱道,仿佛提高音量会引发海啸一般。
“那我先闪啦。”枫道,“报纸还在我手上,我来搞定收尾好了。”
扬站起身让出空间。枫背起书包往外走,和他擦肩而过。
“拜拜!”她扬扬手,与星期五归家前的告别无异。
“拜拜!”扬感觉有什么哽在喉咙。
送别她唯有他的目光。只剩玥和北鼻。
“所以等会去哪?”玥问道。
“这样的话,我想回家。”北鼻歪头枕着双臂,打了个慵懒的哈欠,活像略带倦意的小猫。
“赞成。”扬不假思索。
“嗯……那我一个回去广州图书馆好了,”玥短短叹道,轻拍粉红色书包,“毕竟还有等待消灭的作业。”
“回家小心。”玥对扬说。在地铁站分别。
“嗯。”
就这样扬独自踏上回家的路。车轮与轨道间无非是吱吱的单调摩擦,在弯道处尤为明显,晃动的车厢像摇篮一般直催他入眠,但他不显丝毫疲惫。回到自己房间,倦意才漫上头来,在床上倒头便睡。
真是猪一样的男主。
难怪他醒来后总有种怅然若失感萦绕脑海。
接下来的星期,座位进行了小调换。四人的相对位置没有变,子木则到了枫的右边。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出如此。
同桌的玥依然不时会向扬请教语言问题,讨论欧洲的过去和现在。
“如果在四十年里,要在战争****和****独裁里选其中一个,你会怎么选?”她问。
“****独裁。”扬稍加思考回答道,“窒息黑暗,限制自由和颠沛流离,服从相对于叛逆,宁可舍弃自由吧。喂喂,干嘛突然这么深沉?一点不像你。”
“你的选择和西班牙一样。自从内战结束到七十年代中期。”
“哦你一说我倒是有印象。佛朗哥政权是吧。铁腕统治。”
“正如他的宣言,他要把权力留到最后一刻。他果然做到底了,挂了之后才总算让国王胡安卡洛斯有执掌民主改革的空间。”
“Yourdeathopensadoor.有句台词这么说,看来一点不错。哈哈不是说你啦……”
“然而不可否认,他曾经把他的国家从更大的灾难中救了出来。”
“二战。隔壁的法国就丢了巴黎。”
“奇迹一般。”她赞许似的点点头。
“相比十九世纪初独裁之下内忧外患打死打活的法国,的确算是。”
“拿破仑没有错。”玥正色道,“他只是尽己所能收拾大革命的烂摊子而已。”
扬回想模拟联合国面试时碰到的拿破仑。他回答中浮光掠影的描述。想到高一下学期接连不断发生的奇妙的事。自从和玥同位,囫囵吞枣的读书逐渐被细嚼慢咽取代,甚至和她的相处也变成一种思考。也许是潜移默化影响,正如物理书那句亘古不变的“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你觉得,”扬起初犹豫了下但决定继续说,“他面对鼎盛时的法兰西第一帝国,他有开心过吗?”
“他骄傲过,一定。”
晚上,扬与枫独享一前一后的时光。每逢课间,当五个人都在时,又好像受了子木的带头作用,个个谈天说地,笑声此起彼伏。
时光静好。
但身为八卦教主,子木怎么会喜欢平淡无奇!她的消息网络迅猛发展,触及全级各个角落,打探得到的诸如谁和谁在一起之类的消息(而且通常很快就得以验证),时常让枫和玥惊叹,扬偶尔听到熟悉的名字时也会大为诧异,直接加入女生们的议论。然而扬的舍友们始终未出现在子木的名单中。
之后的英语电影配音比赛。
“要怎么分组?”扬问英语课代表玥。
“既然每个片段角色这么多,估计不会按四人组。我晚点去问下老师。”
……
“按单列分组。”她不久回来了。
“我们真是……一列隔天涯。”
“以后还有机会的,别怕。英语嘛,总会有这类杂七杂八的活动。”
“嗯。”他长叹一声,趴到桌上。
趴着,扬往座位前方看去。忽然天空的星星都亮了。
表演的片段是电影《百万英镑》节选,大约讲男主角在裁缝店的神奇遭遇。扬被推选为男主的配音,枫反串男角色。他吃罢午饭,速速翻越东风路天桥,跑到执信南路的文印店给每人打印一份台词。下午第一节课正式开始,两人相对站在讲台上。台词扫过眼前,单词奔流过声带和舌头。多亏经过精密排练,开头难以置信地顺利,组员很快热身了。枫在扬之前一句说话,他顺利跟她对接。很难想象她碎冰糖的声音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电影融在一起。画面实在太美。
电影中间一段没有对白,扬稍微休息紧张的神经。不料,从字幕中移走的目光落到她脸蛋,扬忽然哧哧笑出了声。
“醒醒!醒醒!还在比赛中呐!”小天使大喊。
然而笑的程度完全超出控制,一时无法自拔,鼻孔呼呼直喷气。笑场的原因不明。枫竟也忍俊不禁,半捂双唇,眉毛却飞扬起来;讲台之下哄笑声与扬同步,一浪接一浪就如心花怒放的大海。然而下一句字幕完全不待他平复就现在屏幕上。他连忙调整呼吸,深吸一口气继续配音,幸好之后没出错,总算有惊无险完成任务,九个小组里竟然得了第三名。
这次配音似乎暗地改变了什么。子木开始表现不甚正常,时常坐立不安,锐利目光频频射向扬自己,无论上课下课每每突击检查似的瞟他一眼,特别是她现在得到了近距离观察的优势。每当枫扬开始争论甚至要打起来时,扬的余光都会注意到子木心荡神迷的双眼,有如繁忙的电脑硬盘兴奋闪烁的指示灯。有时候,她双手托头,眯眯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人,或是一边摇头,一边用清脆的“啧啧啧”评论……
终于有一天,子木煞有其事地扭过头来说:
“你们两个在一起吧。”
枫冲她咧开调皮的笑容。扬制造出不以为意的表情。侧眼一瞥,玥听见子木的话,眼神却添了几分迷离……无可捉摸的雾化的迷离。
扬有几次水壶水喝光了,于是离开座位去打水,回到课室却见到子木霸占自己的位置,似乎和玥低语着什么。
很快,期中考试来了。
***期中考试的两个意味***
1.扬又要面对语数英政物化史地生九科大怪物。
2.座位下周即将进行大调换,扬的前桌就不一定是……
当他再次以生还者的身份满心欢喜走出考场,以为接下来两天将是没有作业的周末。可是,等待他的却是——
一份物理手抄报。小组完成,禁用电脑。
座位还没来得及调换,所以仍将会是枫玥扬北鼻四人组完成。
“那么,星期六下午两点钟在广州图书馆大门集中咯?”扬说。
“好。”三人爽快答应了。
“啧啧啧……”一旁的子木挤了挤眼评论道。
只是,想到第二次约会,扬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