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équence3QuelquesChosesDélicates
序列三微妙之物
一前一后
扬从没有过这般勤奋——
他在补做寒假作业。下学期伊始,他才一点点清理积压成山的练习,简直像只辛勤的小蚂蚁。这几天晚自习所见皆是同学们埋头苦干,唯有练习册急急翻动的沙沙响,不禁让人联想黑夜撒哈拉沙漠无止无休风的呼啸。
连续奋战了两个晚上,扬终于不能承受作业之重。第三晚,他决定把魔爪伸向参考答案。
“哎哟,坏坏哦。”他的邪恶举动被伊文发现了。
“看什么看。”
“学霸都把作业留到现在做。”伊文此般气定神闲说着,即使对扬的反击亦面露平缓自信,想必是早早完成作业的分子。
“可恶,快预习去。”扬挤出一个介乎坏笑与苦笑的笑容,摆摆手,勉强把伊文打发走了。
终于知道真学霸和假学霸的区别。
过了一个寒假,班上总该有些变化。星期四,传来即将换座位的消息。
不知是否过于期待的缘故,扬夜不能寐。翻来覆去几十回合,终于精疲力竭,得以迷迷糊糊入眠。
数学练习卷白得令人惊奇,仿佛剪下大晴天稀稀落落的云朵做成。然而上面每个字都黑如夜晚。窗外是夜晚,只有课室像平常亮着洁白的灯。好一片岑寂,大概是为晚自习所独有。犹豫片刻,扬戳戳枫的背。
“嗯?什么事?”碎冰糖般的声音。
“算出来通项公式是这样子的既像等差又像等比的数列,要怎样求和呢?”扬的笔尖停在未解决的第二小问。
“让我看看。”
“哦!用错位相减处理最方便嘛!”
“今天老师讲的?”
“是呀!大概剩下十分钟下课的时候讲到。”
“哎我竟然忘个精光了。”扬拍一拍满脑袋的惊愕。
“我也是课后研究了几分钟才有头绪的啦,不用怕。”
“所以要怎样做?”
“呐,看好了!”第一次看见枫的笔尖锃亮如手术刀。
果然,按照她的方法,将假定为数列之和的式子乘以公比后得出新式子,两式相减,顿时豁然开朗,接下来简单易用的等比数列求和公式成功派上用场。
“如果每天都能这样,数学就永远不可怕了,顶多就是装进笼子里亮着獠牙的小怪兽。”完成后,扬宽慰地叹口气,露出得意的神色。
“还有我在呢,放心!它要是咬你,我就敲它十下。”枫咯咯笑起来,世上竟有这般甜美的笑。
为何枫成了扬的前桌?
这是她第一次闯入扬的梦里。
星期五下午。
“同学们换位了啊!”喻良挂着下弦月般标志性的笑容,在讲台顶点俯瞰全班。很快,空白投影幕变成了黑线如田间阡陌交错的座位表幻灯片。与普通座位表无异,不过是课室最中间增添了醒目的一单列。黑字照常填满每格。啊,子木被分配到单列去了,周边既没有枫也没有玥,一股凄凉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伊文和飞到了课室后排。扬花了点时间找自己的名字。
***座位表的一部分***
讲台
…………
北鼻|枫
玥|扬
…………
不知何故,扬异常平静。他马上挪动桌子。
“嘿,原来你在这里!”枫发现了在后面的扬,声音竟然荡漾着欢快。一个寒假不见,她换了一副眼镜。带紫色花纹的青蓝色镜架和镜框,镜片后双眸愈发空灵,俨然两眼装满水的小井。柔软而干净的左刘海,恰到好处地藏起前额的一部分,让一张白皙小脸更好看了。
扬双颊持久泛红。太明显的话会被枫看见的喂!
“以后教我数学可好?”这竟然是他开口的第一句。
“干嘛这么紧张喔!好像我很凶,不会答应你一样!”她提高了声调,“还有,以后英语就靠你了,帮主!”
“并没有那么自信。”扬目光瞬间凝住。
“据说男生在女生面前才会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她评论似的继续说,“所以嘛,嗯。”她深深点点头,刘海一蹦一跳。
玥这时也刚好把桌子移到扬的旁边。扬瞥见抽屉里有一抹分明的暖橙色,他认得这色调。待到玥坐下时,扬一本正经地开口了:“既然你有教材,看来我以后可以试验一下法语教学呢。”因为,扬不知哪来的勇气,自寒假起开始靠自己拾取法语知识,因而在课堂习得的基础上小有长进。
一道浅浅的微笑划过她脸上。
玥和北鼻并不是住宿生。
开学第二个星期,春天的湿润仍没到来。
周一晚,扬早早吃饭、洗澡,返回课室,翻开练习册便照例开始静静做数学作业。过一会,枫和小伙伴们有说有笑从课室门进来,走到座位坐下后,转过身问扬作业做哪里。扬只微微抬了下头告诉她,然后重新埋头专心运算。不料题目异常凶险,刚过第二小问,头脑的线索便在数字中扭作一团中断了。
迷失的边缘,他隐约感觉到淡淡的香气。突然灵感迸发,顺利把那条数列题解决了。
挥之不散,萦绕鼻尖,甜甜的像长满三叶草的山坡上徐徐清风,扬莫名愉悦。
抬头再看,枫的秀发自然垂下,微湿,发梢挂着冰冷水珠。
“诶,”扬轻轻戳了戳她的背,低声说,“你的头发还有点湿……天气还冷,感冒了就不好玩了。”
“现在空气这么干燥,出来晾一下头发比用电吹风还要快干呢!”枫脸上露出点小得意。
“好吧……”扬竟然被说服了,垂下头,把自己扔回数学的海洋中,竟忘了递张纸巾给她擦干头发。“不过,”扬心想,“她得意的样子好好看。”
后来的几天,枫依然披着微湿的头发来晚自习,那莫名的暗香随她而来,仅仅属于她的香气,有如与生俱来的属性。扬也会经常咨询她数学问题,对答案,或者偶尔指正她的运算错误。像在梦里一样。
三月无声而来,却与三月迥异,往日空气中超载的水分逃不过反常艳阳的掌心,被一滴一滴挤出来,水汪汪湿漉漉的墙壁和地板全然消失,在宿舍洗的衣服只消第二天中午就干得彻彻底底。说也奇怪,热力始终集聚不起来。春微寒。
有时候,枫会忘记戴眼镜,还是说她特意摘下眼镜,不得而知。
即使座位在远方,子木不忘告诉扬,今天是枫的生日。
“生日快乐!”晚自习开始前五分钟,他认真对她说。
“谢谢!”
一张不加修饰清甜可爱的小脸,笑起来更是如此。
扬不禁产生摘下眼镜的冲动。
一前一后的两人间,闲谈不知不觉增多,说到兴起处她也爆发狂放笑声。终于,晚自习下课,扬召唤来足够的勇气,问:
“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头水呢?”
画风哪里不对。
扬好像按错了什么按钮,意外触发了她的放声大笑。
“你身上洗衣液味道也很香呢,哈哈哈哈……”已经忘记这放旷的笑声持续多久了。只记得,她笑完之后,在扬耳畔悄悄把答案告诉了他。
“机灵鬼马的女孩。”这是玥眼中的她。
语文和英语课常常会碰到小组讨论。玥深沉凝重,北鼻善良蠢萌,而枫,如玥所言,含着几分微妙。扬顶多就算个莫名其妙的存在,现在的说法就是“辅助型角色”。枫的主意和伊文总有异曲同工的味道,扬怀疑他们甚至思考的方式也是,可能优秀的人都采用同一模板作参照。即使扬作为辅助角色,好歹是唯一的男丁,当仁不让肩负起汇报发言人的职责。不知是否因为站起来后海拔升高脑袋缺氧,言语输出管道被堵了一样,发言之时忘词是家常便饭,招惹全班和老师兴味盎然的凝视。费了千辛万苦说完该说的话,全身无力掉落座位,把脸埋藏双臂里,只露出眼睛。羞愧产生的热力盘踞脸颊,大约四五分钟才能散尽。
随着时间推移,经过三位组员的调教,怯场的情况稍见好转。玥和枫渐渐熟络起来,下课不远千里,在单家独户的子木桌前聚成一团,把周围的空间挤满了,好不热闹。想必是女生的话题,扬并没心思细听,转而拿出北外法语第一册,研究最后几课。
奇怪。扬觉得有时候与女生相处更舒服。或许枫说得不错,男生在女生面前才会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
微妙改变时刻发生,只是有时不被察觉,潜行心底。一向喜爱辛辣的他,如有神助,渐渐能抵住水煮牛肉和酸菜鱼的诱惑。排除辛辣的煽动,往日高耸的痘痘拆迁顺利,大多被夷为平地。脸部修复工作质量相当不错。牺牲痛快的口感,回报是愈发光洁的面容。
三月恰逢诗歌朗诵比赛,扬登上讲台激情朗诵《沁园春·长沙》。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最后他像升旗手扬起国旗一样展开右臂,左臂悬浮胸前,这是扬能想到的“飞”这一动作的诠释。
他在浪涛一般的掌声中走下讲台,语文老师不失时机地评论道:“唔,果然是激扬文字!看这位扬同学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朗诵亦颇有年轻毛主席的风范。”
扬听罢如坠云端,陷入深思,头侧向玥。
“帮主好帅!”玥道,双颊沾了些红晕。
“哎哟,不错哦!”枫侧过头,眼梢仿佛闪着光。
“其实,你会不会害羞的?”玥问扬。
“要我说真话假话还是废话?”
“真。”
“一旦碰上合适的地点和人物,害羞是可以自动触发的。”扬略加思考,答道。
“这么文绉绉,写作文一样。”
“说人话!”枫倒是直截了当,横眉直视扬。
“不会是小说看多了说话也变重了吧?就是一句话让人理解都要剥洋葱一样剥开。”玥歪歪脑袋,思考状。
“啊,简单来说我也算是会害羞啦。”
“忽然还有点期待你脸和耳朵通红的样子。”枫说完,一脸得意地转了回去。
玥好像早已知道真相似的点点头。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日。下午,扬刚结束广州六中模联粤语委员会会议回学校,兴奋地直奔学校收发室取回新买的一双贝壳头。回到宿舍换下西装和皮鞋,迫不及待换上校服和新鞋回课室。枫已经回来了,正全神贯注做作业。扬静静从她身边走过,无意中发现,她也换上了一双蓝灰相间的贝壳头。扬暗惊,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四月初的广州逐渐回暖,短校服裤开始重新出现。这一天,扬沐浴后换上短裤,到了课室发现枫同样穿着短裤,露出她的小细腿。
固然说不上修长,然而线条难于言表,说似纤细绿叶未免过于飘忽,说似清秀飞瀑未免过于轻薄,但无疑是根据自然界能找到最优美的轮廓临摹的结果。小腿饱满程度既不欠缺也不过火,到脚腕处便以一种精妙绝伦的方式收束,就像千百万年时光凝缩在钟乳石尖端。扬暗惊,还是静静从她身边滑过,回到座位埋头处理作业。
晚自习结束后。
“新疆一带种的是冬小麦还是春小麦呀?”枫转过身,捧着地理练习册向扬请教。
“当然是春小麦。”这样的问题难不倒扬。
“哦!这就能判断出来了。怪不得连东北也有,我就怀疑会不会是春小麦。”但是她歪着脑袋,笔帽托起她微微撅起的小嘴一角,似乎仍有疑问。“看,”她指着练习册上的一幅图,“那华北这个阴影区域对应的是玉米还是棉花?”
真是精妙的问题,恰好绕过脑中织成网的已知,击中地理知识空白。“诶……”扬顿时没了头绪,从书包里抽出地理课本狂乱翻动起来,使劲回想对应的知识。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和一本练习册,研究着同一个问题,脸差不多要贴在一起了。
……
“哎哟,靠的这么近!”传来一把声音。
枫和扬一惊,面面相觑,继而不约而同搜索声音源头。原来是喜爱八卦的思懿,她嘴角微微扬起,迷醉的模样像是刚偶然捕获地平线上的彩虹。扬注意到,正要离开课室的伊文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目光也落到自己身上。
“蓝色情侣眼镜、小短裤、小细腿、情侣鞋,”思懿不依不饶,“要怎么解释呢!”她脸上忽然又塞进来一个十分纯洁的微笑。
至少扬解释不了。
真是超级尴尬。扬顿感脸颊发烫。枫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扬见状,深深埋下头去,尽力赶跑思懿穿透内心的眼神,将目光锁死在那道题上,逼出毕生所学,在脑里推断出最合理的答案,然后故作镇定地给枫解释。
“哦!”枫听道连连轻快点头,红晕也稍稍褪去了。“谢啦。”最后她说道。
“嗯……”此时扬又瞥见了伊文,“我要走啦。”只给她留下一句便站起身,快步走到伊文身边,带着狂乱的心,和他一起逃出了课室。
“死啦!我的羽毛球拍忘拿了!”
一切如常的愉快星期四之所以愉快是因为他毗邻星期五。但等到枫发现缺了什么,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扬记得下午体育课上,枫和子木在操场打起了羽毛球。因此根据推测,球拍大概落在了体育馆门前的阶梯。如果……
夜晚断断续续下了不小的雨。自习尾声,趁着枫专心学习,扬不动声色地从座位上起来,小心翼翼掩上课室后门,不知所踪。
风一般的男子,他疾驰于操场中央,不顾湿漉漉的草坪与飞溅的泥点,一直飞奔到操场靠体育馆的边缘。残留的云翳覆盖雨后的天空,犹如幕布反射市区特有的温暖橙黄色灯光,格外明亮。
扬借着夜光搜索,很快就发现了她的羽毛球拍。此时心中涌出莫名兴奋。他提着球拍,脚踏轻快如燕的步伐,小步回到承志楼。慢下来才触碰到荡漾于空气潮乎乎的春意。积水星罗棋布,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打碎在跑道。每一滩倒影都如梦似幻,恍若扬当前的心情。
他忽然看见操场昏暗角落,一对魅影,一高一矮,贴得好紧,大概是在欣赏寂寥无人的雨后美景……从背景悠悠升起晚自习结束的音乐。
扬撞入高一七班正门。枫抬起头,发现扬回来了。“咦?你刚刚去哪了,为什么头发突然变了中分?”
扬不言,径直来到她面前,一脸肃穆,双手郑重把球拍递给了枫,然后回到原位坐下,看着眼前的她,不禁心荡神恰。
“啊谢谢!幸好还有套套。”她检查了下球拍,顿感宽慰。
“啊?!”扬有点摸不着头脑。
“哎呀,我意思是只是球拍套沾了水呢,里面安然无恙。”
扬目瞪口呆。
“干嘛喔,好像把你吓得不轻的样子。”
“没事,你知道吗,”扬的惊讶逐渐平复,接过话,“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操场上有一对哦。”
画风还是哪里不对。
枫的笑容愈发神秘了,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她双眼正视扬,语重心长地(至少扬听起来是这么觉得的)对他说:
“你真是个好人。”
扬笑。
晚上睡得很甜。
渐渐,扬发现,星期五枫回家时,会先跟他说再见,才消失在门口边缘。
“什么?!四人小组完成?还不能用电脑?”
听到历史手抄报的完成要求,扬忍不住发了下牢骚。
“要不这个星期六我们到广州图书馆吧。”玥提议,“九点半到图书馆门口集合。”
枫和北鼻举双手赞成。扬也只好同意了。
扬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枫的电话,便加厚脸皮,轻戳了戳枫的背。
“诶,你的手机号码是什么?”
枫没有多犹豫,把她的电话给了扬。
回家后,扬越想越不对路。什么?!四个人,三女一男,这不是……约会吧?
但是,玥曾经请教过的一句法语突然浮现脑海:
Honnisoitquimalypense.
心怀邪念者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