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邱府刚办完一场曲宴。赴宴的都是江夏、汉阳两地的名流仕绅。席间百花楼头牌歌妓蔡冰冰唱了新曲《鹊桥仙》，顿时引爆全场，赏银扔了一地。这首曲的唱词是龟山寺本无方丈填写的，其中一句“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被誉为神来之笔。老和尚的词作得实在是好，几天功夫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安州、黄州的青楼，会唱这首词的价码都翻了一番。
曲终人散，乐工、歌妓们领完赏钱回去了，主人邱兴还独自坐在凉亭里生着闷气。“鹤相”丁谓倒台，邱兴也跟着倒霉，从五品吏部郎中贬成现在的从八品防御副使。站错队真是可怕，本来毬事没有，非要去和丁谓攀同乡，白送了几千两银子不说，还让人抓住把柄穷追猛打，直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他挂着防御副使的闲职在汉阳住了四年，去年给磨勘院上书求请叙迁，眼巴巴盼了半年才等到磨勘院的答复：鄂州防御副使的闲职不变，后面加了四个字——签书州事。也就是说他以后能参与本州的政务。虽说与原先的期望还有一段距离，但这四个字对邱兴来说不啻为一种安慰，起码去掉了他头上那顶罪臣的帽子。
宦海沉浮寻常事，五品贬到从八品，重新起用应该升到从七品，一般会授予知县的实职。如果只是原地不动，那说明朝廷对他已经彻底失望，加个“签书州事”的附注也仅仅是出于安抚。
邱兴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知州、签判预料着他会东山再起，多少还给他几分薄面。现在他们知道了朝廷的态度，脸色自然也没以前那么好看了。今天这场曲宴，知州推脱不来，签判中途赶来露了个面。世态炎凉，昭然若此。
“那知州徐植算个什么东西，以前见到自己大气都不敢出的怂货，给脸不要脸，请他他还不来。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邱兴越想越气，猛地将酒杯摔了出去，差点砸到前来禀事的管家。
管家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敛容上前和颜悦色地禀报道：“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不见！”邱兴瞪着管家恶狠狠地喝道。
“那人说是龟山寺本无方丈引荐的，有名帖在此。”管家双手呈上名帖。
邱兴打开名帖，只见题头写着“晚生何春何佛念拜谒”等字样，下面还附了一首五言诗：
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
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
仓充鼠雀喜，草尽狐兔愁。
史册有遗训，无贻来者羞。
这首诗写得确实不错，又有本无方丈的引荐，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带他去书房候着。”邱兴合上名帖说道。
邱兴进到书房，候在屋里的青年马上躬身行礼。等他抬起头细看，这人相貌端正，行止自如，倒也不令人讨厌。
“你就是何春？”
“晚生何春见过邱大人。”
“免礼免礼。书生所为何来？”
“晚生在龟山寺题壁上见到大人的大作，本无方丈对大人推崇有加，晚生心生仰慕，故特来拜见。”
“一首打油诗而已，何足道哉。”
“大人的诗看似信笔无心，实则有针砭反讽之意。其境界须一番揣摩方能有所领会。”
“那你说说看，我都反讽了谁？”
“大人这一反讽可不得了，既骂了诗家，也骂了佛门。整首诗就是利用张继的《枫桥夜泊》骂诗家，后两句又是利用‘夜半娇娘要加钱’来嘲讽佛门。至情至性，藏巧于拙。关键是骂了人，人家还看不出来，确非寻常诗作可比。”
何春来前做了不少功课，把邱兴这个人打探得清清楚楚，知道他是进士出身，绝不会作出《夜宿龟山》这样的劣作，除非他是故意为之。联想到他官场失意，借着写诗发发牢骚应该才是他的本意。
“哈哈。你小小年纪，倒有些眼力。”邱兴大笑道。
“当今取士之道，只看裙带派系，不看真才实学。治国安邦、经世济民者郁郁不得志，碌碌无为、溜须拍马之徒却高居庙堂。国之大不幸也。”何春这么说是因为这些话很容易引起共鸣，一般失意落魄之人都会这么想，邱兴当然也在此列。
“嗯，有见识。这帖子上的诗是你写的？”
“不是。那首诗是今年新科进士包拯殿试时的应试诗。”
名帖上那首诗是包拯的《明志诗》，吉光片羽仅存的一首。此诗是他参加殿试时写的。他对这首诗极为钟爱，不管到哪为官都要题在官署的墙壁上时刻警醒自己。何春知道这首诗是因为以前看过一部包公的电视剧，那部剧主题曲的歌词就是用的这首诗。
“今年的新科进士？今年的殿试还没开考，怎么新科进士都出来了？”
“确实如此。大人要是不信，晚生愿与大人赌上一把。”
“怎么赌？”
“如若我说中，大人输我二十两银子；如若我说错了，那我就将这首词送给大人。”何春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叠好的信笺递给邱兴。
前面都是引子，这个才是猛药。纸上写着宋祁的《玉楼春》，那是他晚年的作品。当时他拜相无望，心生倦怠之意，与邱兴此时的心境极为相似。这首词肯定能打动他。宋祁与包拯是同时代的，此时还没写出这首词。为了确认此事，何春还专门去县学里问过。
邱兴接过看了一遍，立即神情微悚，肃然起敬，人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拿着信笺又看了几遍，最后照着念出声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惜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好词！好词！”邱兴拍着书案大赞道。
“承蒙大人夸奖。”
“这……这是你写的？”
“如假包换。其实也没法换。我写这首词用了三年，逐字逐句推敲，着实费了一番心血。有几个字还是夜里做梦梦到的。以后恐怕再也写不出比它好的了。”
何春确实花了三天时间好好研究了这首词的平仄韵律。《玉楼春》是词牌，前人李后主、欧阳炯也曾写过。何春去县学查阅了几个版本的《玉楼春》，详细了解了它的词牌格式，以防被邱兴问出破绽。
他主动出击道：“就说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吧。按平仄应该是中仄中平平仄仄，尾字押韵。整句早就想好了，唯独这个‘闹’字一直定不下来。先后试过‘俏’、‘到’、‘报’等字，都不是很理想。有一天做梦，恍惚间梦到一个‘闹’字，填到词里，顿时整篇都增色不少。”
“一字抵千金。难得啊，难得。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后面那两句：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境界之高，勘破尘世，超然物外！”
“班门弄斧，让大人见笑了。”
“哦！你说把这首词送给我的意思是……”
“就是把这首词归入大人名下，从今以后与晚生再无半点关系。”
“呵呵！好，好。”邱兴咧嘴直乐。过了一会又正色问道：“你怎么能证明此词是你作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拿了别人的词来诓我？”
“晚生城西集贤村人氏，正在大人治下，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诓骗大人呐。这首词我刚写就，好坏与否，心里没底，故想先请名家高人鉴评鉴评，看能不能再做些改进。方才得大人夸赞，此词想必当属上乘之作，拿出去示人也不丢脸。如果是别人作的，谁又会写出一首好词却藏起来不示人呢？大人要是不信，晚生就此告辞。”何春说完抢过信笺就要往外走。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书生何必意气用事。”邱兴笑着把何春拉回座上，转身对门口喝道：“来呀！看茶。”
不一会仆人端来两只白瓷茶盏，邱兴笑道：“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杭州知州特意派人送来的，你尝尝。”
何春抿了两口道：“好茶。果然沁人心肺，回味无穷。”
“这首词还有谁见过？”邱兴问。
“除了大人并无别人。”
“本无方丈也没看过？”
“原想请他先看的，听他说到大人的诗词造诣非同凡响，便先到大人这儿来了。”
“好！你这个赌局我接了。不过开局之前这首词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这个自然。”
“殿试是下月初一，今天是二十九，中榜进士的诗赋公布下来要十来天。这样吧，下月十五你再来一趟，到时我们揭晓赌局。”
“悉听大人吩咐。”
两人又扯了几句闲话，邱兴端茶送客，亲自送到门口。看着何春走远，他转身对管家命道：“好好查查这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