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县县试的考题名义上由州里统一出具,实际上出题的却是各县的学官、教授。考前一个月,参与出题的都到州学集中,共同议定考题,出完题再各自回到县里主持应试。这种模式无形中给泄漏考题创造了机会,因而泄题之事总有发生,屡禁不止。今年规矩变了,参与出题的全关到州学里,直到考试结束才放出来,前后要关一个多月。
吴教授一大早就被两名官差接去州学了,官差一前一后把他夹在中间,跟押送犯人一样。今年上头动了真格,那些打算动歪脑筋走邪路子的全傻了眼。吴教授这一走,多少人的希望也跟着破灭。何春得信后立即乘船过江,他要赶在吴教授抵达之前在半路上截住他们。
江夏城北门附近有家食肆,何春就站在食肆门外候着。他盯着街上行人一个个看,眼睛都不敢眨,生怕漏过了。一路跑来衣服已被汗水湿透,气息稍定,远远见到吴教授和那两位官差快步走了过来。
何春装作不经意遇到,大声对吴教授喊道:“哎呀!吴老伯!您这是上哪去啊,真是巧了。”
吴教授有点吃惊,言语敷衍,心里也猜到何春的用意。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两名官差等得不耐烦,连声催促吴教授赶路。
“相请不如偶遇,有事也不能耽误吃饭。好久没见到老伯了,今天我做东,咱们好好叙叙旧。”何春说完直把三人往酒肆里推。
此时已近饭点,那两名官差半推半就进到门里。何春转身对他们笑道:“今天要与老伯说些私房话。两位请自便,酒菜随便点,都算我的。”他边说边往那两人手上塞了些银两,各有一两多。两人不好推辞,在楼下坐了,何春则拉着吴教授上了楼。
刚一坐下,何春急道:“时间紧迫,客气不讲,闲话少说。这四十贯给您,今年的考题您无论如何也要设法给我透个风。”何春孤注一掷,四十贯几乎倾尽所有。
吴教授身子扭了扭,斜眼瞥着何春放在面前的交子哂笑道:“你这是把老朽往火坑里推啊。眼下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还敢干这等蠢事?你吃饱了撑的?”
他一脸鄙夷,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坐好!”何春喝道:“你不干才是往火坑里跳。你看看这个。”
何春从怀里抽出一个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笺,打开来两手持着抻展在吴教授面前。吴教授伸手来接,何春瞪眼示意他只许看不许动。他往后靠了靠,调整了一下远近才看清上面写的字。看完后身子一垮,小脸顿时煞白,冷汗顺着腮帮子往下直淌。
那是封弹劾信,邱兴写的,上面还盖着他的官印。与上次的举荐信不同,这封信是用蝇头小楷写的,正是下级向上级汇报公务时用的字体。上次的举荐信用的是草书,邱兴品秩比吴教授高,举荐信又不属于公务,用草书也不失礼。
此信写给侍御史程原并请他转呈台院,既是私信,又是公函。程原是邱兴的同窗。信中列举了吴教授贩卖考题牟利、纳**为妾以及向考生索贿三大罪状。
第一条贩卖考题牟利,虽无实证,旁证却不少。这两年为了替小妾赎身,吴教授每年以十贯的价格卖出考题五十份,搞得汉阳县县试的通过率大增,以前一年也就出百把名秀才,这两年增加到一百五六十名,傻子都知道里面有猫腻。朝廷真要派人来查,肯定一查一个准。
第二条纳**为妾,人证物证俱在。朝廷严禁纳**为妾,京官狎妓都要被弹劾,地方官管得松点,但纳**为妾的罪名一旦坐实,最轻的处罚也是降职。吴教授九品官,还能降到哪去?馨如的赎身契岑七娘也存了一份,那上面写有吴教授的大名,这是物证。人证就是馨如,到时抓起来一审,竹筒倒豆子,全抖落出来。
第三条向考生索贿,完全是扯淡。这种事都是两厢情愿、眉目传情,一切尽在不言中。吴教授是读书人,再怎样也不会不顾及体面。上门请托求考题的多得能踢破门槛,犯得着降尊屈贵去索贿?不过他确实收了何春五贯钱,如果何春主动跳出来作证,这索贿的罪名恐怕也甩不掉。
吴教授心有不甘,强颜驳斥道:“邱兴死无对证,你以为写封假信就能糊弄得了老朽么?”
“不信也罢,不过这上面的印章你不会不认得吧?要不要把那封举荐信拿来比对一下。”
官印由少府监特制,文字、边框上都有隐藏的记号,有的地方故意残缺一块,有的笔划故意夸张,这些特征很难仿制。吴教授知道印章是真的,嘴上还是不肯服输:“你明知我不会带在身上,故意要我比对,岂不是做贼心虚。再说了,邱兴让我关照你,为何又无缘无故弹劾我,这根本就不合情理。”
“现在争辩真假纯属浪费时间。不管信是不是真的,信上写的内容是真的就行。我们聊了半天都没聊到点子上,你信不信无所谓,关键是侍御史程原他信不信。他只要信上一分,立马会派人下来核查,到时你会有什么结果?言官可以风闻言事,没有证据也可以查人,更何况这信上说的都是证据确凿、有据可查的事实。程原是邱兴的同窗好友,邱兴刚死,程原接到这封信会把它当成老友的遗愿去完成。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么?”
吴教授内心开始松动,低头缩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当……”何春拿出一枚铜钱扔到桌上,铜钱在桌面上滚了两圈,最后停在了中央。
他笑着对吴教授说道:“讲道理太麻烦,我给你打个简单的比喻。好比一场赌局,我现在出一文钱赌你的下半生,你赌不赌?我出的赌注太小,你出的赌注太大,二者相差悬殊,你当然不会赌。现在把一文钱换成这封信,一样的道理,你却想和这封信赌你的下半生,到底是谁吃饱了撑的?说实在的,这封信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所以我连这一文钱也省了。”何春说完把那枚铜钱收了回去。
“如果这么说你还不明白,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告辞。”何春毅然决然起身离去,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吴教授这时彻底崩溃了。
“回来。”他有气无力地喊道。
何春又坐回他对面,笑着等他说话。
“州学书馆后面有条巷子,叫鱼头巷。开考前第三天,夜里戌时,你到那等着。”吴教授说这些话时反而很平静。
这封弹劾信是何春伪造的。他也不知道侍御史是什么官,后来查了一下才知道它是台院的主官,地位仅次于御史中丞。宋代监察机构是御史台,下设台院、殿院、察院三大分支,其中台院专门负责纠举百官。邱兴家书房里挂了幅侍御史程原送给他的字画,那日何春在书房等候邱兴时闲得无聊,仔细看过这幅画,因而知道两人的关系,此时正好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