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坐在门前的青石上,抬起头看着那片湛蓝的天空,眼神当中有些伤感,也有些不舍。
但更多的是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深邃。
就像一潭幽泉,谁也看不到深处潜藏了什么。
浑浑噩噩十六载,陈一一直是以冷眼旁观这个世界,也缅怀自己的曾经以及过去。
他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对他这个外来者的恶意。这个世界以圣贤之言来开窍启蒙,与天上的星辰大道共鸣,在体内产生文华,这是一种玄妙的力量,可以让人翻身云覆手雨。这里有孔孟圣言,但也只有这些。
在得知这件事以后,陈一曾经状若癫狂,喜极而泣。他曾一度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绝世的天才,成为这个世界最耀眼瞩目的第一人。
后来,他发现自己要张嘴说出或者用笔写出其他的至理名言以开窍启蒙的时候,他的胸口就会像遭受了重重的一击那样,让他无法继续。
哪怕他强忍着疼痛,也无法张嘴提笔。
这便是世界对他的恶意,对他这个外来者的恶意。
在临川镇呆了四年,当陈一最后一次踏出学堂门槛的时候,他已经十六岁。在学堂四年,不断地学习着那些浅显的启蒙书籍,他终于融入了这个世界。
也是在那一天,星辰大道微动。
不过陈一已经快要遗忘了前世的记忆,以及他的所学。
他不会再尝试去说或写出来,那种痛彻骨髓的痛,陈一不想再承受。
正如他不想再失望,已然绝望才不会有希望,更不会失望。
陈一在门前枯坐了好久,一直到夕阳落下,最后一抹晚霞余晖也退去的时候,他才站了起来,没有任何由来地笑了笑,转身回屋。
屋子是临川镇上最大的那间府邸,府邸上面没有任何牌匾。
但是临川镇上的官宦和将军都知道。
这是陈府。
跟北镇道幽陵城大风山上异姓藩王陈鱼雁的陈府是一样的陈府。
屋里有个瞎子。
这些年,便是这个瞎子在照顾着陈一。
“老赵,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一直没忘记的是什么吗?”陈一坐到了瞎子的身边,忽然张口问了问。
陈一的思绪回到了四年前。
那年陈一十二岁,爹死了,娘亲被封异姓王,正是悲喜交加的日子。陈一从泉州到幽陵,打算给爹奔丧。回家见着娘亲,看见府上挂了白,大家都是哀愁的模样,便想起了没有好好喊过爹一声爹,不禁簌簌地落了泪。
娘亲说:“事已如此,你爹在天上也不愿看见你哭得像个娘们儿似的。明天你就去渭城,赵素年会跟着你去。”
娘亲说是有事要忙,不会送陈一,便再三嘱托了赵素年,甚是仔细。但她始终放心不下,陈一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不是生在陈家便不一样,而是其他,颇踌躇了一会儿。
其实陈一十二岁的时候,便已经离开幽陵好几次了,再加上一个赵素年,是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但陈鱼雁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决定了亲自去送一送陈一。陈一再三说不用,但她只说:“不要紧,娘亲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
陈鱼雁和陈一,加上一个瞎子赵素年三人一起出了王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阵仗,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上京赶考那样。到了城门处,陈鱼雁就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娘亲,让赵素年和陈一在原地看着行李,自己去找了一辆马车。
陈鱼雁跟车夫讨价还价半天后终于讲定了价钱,不过车夫来到城门处见着行李太多,便有些不情愿,说是要加钱。陈鱼雁不依,争辩了好久。陈一那时在一边冷笑着,越发觉得越有钱越是吝啬这句话是极对的,非得他随手掷出几两银子不可,但终于陈鱼雁只是加了少许的钱就把最终的价钱定了下来。
送陈一上了马车,赵素年则是自己牵着那匹老马跟着走。
放好了行李以后,陈一坐到了马车的帘子里面,这马车并不如何精致,看起来还有些简陋,不过却是足够了,所幸旁边还有个窗子,陈一便挪动屁股到了边上,掀开了窗上的帘子。
陈鱼雁嘱托路上要小心些,夜里的时候不要睡得太沉了,镇北道虽说安定不少,但终究是有些歹人的。然后又托车夫帮着照看一下。陈一心里暗笑,给只认得钱的车夫这么些的价钱,不给好脸色自己看就算不错了,还想照看一下自己?而且她不是镇北道的藩王么,自己儿子出门都这么寒碜。
陈一说道:“娘亲,你可以回去了。”
不过陈鱼雁拧头看了看周边说:“我买些包子去,好让你在路上饿了可以吃。你不要动,我去买给你。”
陈一看到了城门不远处有个卖包子的在跟旁边的摊档主人聊天等着顾客。陈一本来说不要的,但是陈鱼雁坚持要去买,陈一也没了辙。
这段路程是不远,但是陈鱼雁的步履微缓,这是早年落下的旧伤,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陈鱼雁走得有些急,不免有些踉跄的样子。陈一看见她的头上扎着一个木簪子,穿着寻常人家里的粗布衣裳,浅红色的长裙,走到了那冒着热气的包子铺那儿。
陈一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他赶紧抬起手用衣袖去擦拭,生怕让赵素年给看见了,却是忘了赵素年是个瞎子。想着自己这么些年,不仅没有好好喊过一声爹,就连跟娘亲也不如何亲切,能敷衍了事便算,真是枉为人子。
等陈一再往那边看去的时候,陈鱼雁已经买了好些个包子,纸袋子装着,用双手抱在胸前,挡住了视线,走路的时候更加不易了。
这时候,两个孩童追赶着路上跑过去。陈鱼雁一个躲避不及,往后退了好几步,踉踉跄跄的差点儿就倒地了。不过在这个过程当中,她始终护着那一纸袋的包子,生怕掉落在了地上。等来到了陈一的跟前,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包子塞进了马车里面。
陈鱼雁拍了拍衣裳,露出了一个笑脸,心里很轻松似的,说:“快点走吧,到了渭城记着写封信回来。要不是李家人太小气,娘亲就让陈家骑护送你去了。”
然后陈鱼雁就挥了挥手,转身离去。等她的背影混入了街上的人群中,就再也看不见了,陈一拿出一个包子塞进自己的嘴里,还没有开始咬,忍不住眼泪就又来了。
这是他最喜欢的菜包子。
然后陈一就这样被赶出了陈府,一个孩童,一个瞎子,加上一匹老马,来到渭城。
与北原只有一线之隔的渭城。
陈一深深地吸了口气,拉回了自己的思绪,他看了看身边不发一言的赵素年,接着说道:“我一直记着的,不是在幽陵时的纸醉金醉生梦死,也不是娘亲的音容,而是娘亲送我时的背影,我一直都记着。”
陈一的声音很低,就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不过他肯定瞎子赵素年可以听得到。
“世子殿下,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赵素年也是轻声回答道。
陈一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
时隔四年,陈一终于要回去幽陵了,回到那个繁华似锦,不是临川镇这个荒凉边塞军镇远远可以比得上的幽陵。
世子殿下,终究是要回去他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