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杨梅满天红，石苍山上没有大片的杨梅山，只有几棵野生的杨梅树，长在云坛殿到溪口坑的路边豁口上，挂果也小，成熟期也晚。康叔住在溪口坑的时候，每年都会搬出长梯，拿出桑剪修理一番，树冠修成一朵蘑菇云，铺展开来枝繁叶茂一大片。康叔殁了以后，那几颗杨梅树也野了。但是在根善心里还惦记着这些事，到了端午，树梢上应该发红了，趁着天气好，把果子收了。
正巧金虎和艾琪在家，根善提出一只芋艿篮，想叫金虎去摘些野生杨梅回来，好浸杨梅烧酒。
在炎炎夏日，头晕脑混，暑气郁结，腹脘胀痛，呕泻不止，取几勺鲜红的杨梅酒饮下，或嚼食几颗酒中的杨梅，立马消暑解腻，神清气爽。
山里人的生活规律如同手转磨，挨着一圈接着就是一圈，转完了一圈还要继续下一圈。春头到了，采茶炒茶，掘毛笋收雷笋，拗野山笋。剖笋鲞，晒笋干，烤羊尾，熯笋丝干菜。入了夏，就做夏天的行当，立春栽下的洋芋，立夏前就要抢着收进屋子里，搁在阁楼上，摊开篾席通风晾着，不然到了梅雨天，又要抽芽送还给土地菩萨。
根善年轻的时候，因为腿脚不便，农活倒是少做，哑巴女人过门后，所有的重担都落在哑巴女人身上。以前石苍山人的唯一经济来源于茶叶和竹笋。开了春一场雨，就要茶坡竹林两头跑，去采茶，哑巴女人把金虎背在茶箩里，要掘笋，又给金虎找一块平地，铺上布襕，找几颗松果让金虎一个人玩耍。不单单是茶坡竹林里的活，还要菜地里栽种，稻田里撒秧，插种，拔草，注水。顾了东头又要忙西头，在农民眼里，庄稼作物跟自己的骨肉孩子一样，按部就班每天总有干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而在农民心里，宁肯双手双脚累虚脱，顶着日头脱起一层皮，也不愿省略一些步骤，逃开一些辛苦，遗漏一些过程，疏忽一些细节，用农民的话来讲，祖宗把土地交到自己手里，就要对得起自己手中的这块土地。
九七香港回归那一年以后，村里人就陆续不种稻谷。到了北京开奥运会那年，村里人连竹笋、茶叶也少打理了。根善和哑巴女人不愿自己的双手也跟着懒下来。每年到了季节，后山岗上的菜地该种什么就种什么，花生黄豆六谷洋芋到了季节就种什么，一样不落。对根善来说，土地跟儿子一样，都是一辈子的事。
后山岗的菜地原先每家每户都是田字格一样一户一小块，村子搬空了，菜地长上了刺窠长毛草，根善说，不能荒废了土地，于是跟哑巴女人一有空就培土除草，开荒去石。一再开垦，竟然发展了好几亩。
有了土地，根善就开始琢磨种些什么菜蔬的问题。经过几天的谋划，根善也像模像样跟修桥铺路的工程师一样，咬着铅笔头画出了一张图纸。哑巴女人笑他，你当你是二叔根孝呀，画张图就能卖钱换钞票。根善却捋了捋嘴边几根胡子，一本正经和哑巴女人开起了动员会议。
：“咱们先种瓜，再种豆，最后争取蔬菜瓜果大丰收。”
哑巴女人依了他的话，伐来几杆苦竹，削成梢棒，夫妻俩对搭出几道瓜架，播上蒲瓜葫芦天萝黄瓜。又把四周的石坎土坡修整干净。东一片冬瓜，西一处南瓜，侥有兴趣的时候也种上几行西瓜，黄金瓜，脆瓜。再围起几行豆棚，梅豆刀豆黑豆赤豆黄豆长豇豆，到了收货的季节，种出来的瓜果蔬菜堆满了两侧场舍，根善吃不完，每次下山就给根孝，亚国送去。根孝是他的兄弟，亚国是他的朋友。根善一辈子除了儿子，只有这两个人能说上话。后来亚国和根孝也吃不完，根善去逛农贸市场的时候，遇到石苍山上的老熟人也送，别人不接，根善就说，自家地里产的，纯天然的，你就帮忙尝个鲜。收礼人过意不去，做买卖的就回馈根善一些吃食，不做买卖的，就请根善吃生煎包子，牛肉干面。
时间长了，老熟人们怕欠下人情，也不愿接根善送的蔬菜，根善以为是品种和花色的问题。见镇里农贸市场上有卖的自己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就问了名字到种子店买了种子种上。再者他也想跟上这个步子，尝试一下镇上人吃什么，种出来嚼在嘴里是什么味道？随即石苍山几辈人都没有种过的木耳菜，空心菜，天葵等等也搬进了菜地，只有一次根善觉得买亏了，买了一包苦瓜种子，种出来了看着像荔棘，荔棘则是金铃子，也叫癞葡萄。根善说：“上当了，换个名字就不知道娘家人了。”又想想已经买来了，就等他发黄发红，有小孩子上门好当水果招待，谁知长着长着却又变了形，不像风铃儿一样滚圆，却像黄瓜一样发长。还是金虎回家的时候跟他说：“这是苦瓜，去了籽，炒着吃。”
根善叫哑巴女人炒了，一进口贼苦贼苦的味道，就说镇里人脑子不正常，贼苦泥烂的东西也好当钞票卖。金虎又跟他说：“爹，这苦瓜可是清热解毒降血糖的好东西，你嫌苦，先焯一下水再炒。”
根善又做了一次，比前一次好吃些，但是苦耶耶的东西总是吃不惯。亚国也吃不惯，只有根孝当成了宝。每回送过去的茄子青菜都原封不动蔫在厨房里，只有苦瓜吃得一根不剩。根善看到了，就叹着气，要是被康叔知道了，那还了得，那不是成了罪人，暴殄天物吗？
康叔是仁公公的兄弟，也是根善嫡亲的叔叔。取杨家族谱三十二字其中一句“德如巨岩，志若梅兰”排序，仁公公一辈是若字辈。根善的祖父原本生了仁公公五兄弟，按照“厚仁则健康”取了名，若厚、若仁、若则、若健、若康。解放前，东夷侵略，兵荒马乱，战乱不止。若厚早年外出做工去了国府南京，遭了日寇屠戮，若则和若健，一个死于饥荒，一个殁于疫病。若仁也就是根善的父亲，为存一口生计，八岁跟了一远方亲戚到上海一家南货店当学徒，留着若康守着家业，国民党为防御长江一线的时候被抓了丁，渡江战役时被流弹击中，捡回来一条命，却丢了一只胳膊。
若康也就是康叔的名字，村上闹红色护卫的时候，因有被抓丁参加国民党部队的历史，开了批斗会，关了牛棚，后又被逐出横水，赶到溪口坑居住。石仓山九个自然村，各村有各村的说法，“云岩顶的樵夫，横路下的脚夫，溪口坑的鳏夫”，早些年，云岩顶住得最高，十户人家八户靠打柴谋生，横路下住得最低，靠脚力做挑夫过日子。溪口坑是块阴山，居住的人也最少，住着要么是麻风癫痫一类的病患，要么就是历史有问题，男盗女娼违了族规，抓了现行，搬进了溪口坑，多半是没有婚配的。这三处也被石苍山人沦为了“边三村”，云岩顶和横路下起初都是来讨生活的外姓人，这三处的人都进不了祠庙，排不上座位。
康叔被逐出横水的时候，仁公公还在世。村里革委会的书记是庆云旱地蟹，揪住了尾巴不放，勒令必须搬离横水，不然就是资本主义的帮凶，不然就是反动分子的傀儡，不然就要在劳动人民当中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在“三个不然”当中，康叔夹了一床破棉絮钻进了溪口坑毛竹茅草搭成的窝棚。仁公公怕兄弟受不了冷清，又怕吃不上饱饭，夜里偷偷地去送些吃食，每次去，都把根善带上做个伴，仁公公走之前也跟仁婆婆做了交代，这个兄弟从小就命苦，孩子大了，当亲爹一样送养到老。
根善成年后，疯狂的年代也过去了。“江、王、张、姚”瓦解后，祖国大地迎来了一片新气象，根善想把康叔接回横水住，康叔说，住习惯了，不挪了。根善想到这里，自己是不是要去溪口坑看看康叔的墓碑裂花了没有？他倒不担心坟头会没野草，康叔的坟地是自个挑的，安葬在自家的道地里，收拾得方方正正的，只有太阳到了西山，才会射到一缕余晖。即使落了草籽儿，也不会蔓成一片。
金虎接过篮子，显得有些不情愿，对根善说：“爹，现在杨梅都落时了，正宗杨梅树上的杨梅十块钱都能买上三五斤，何苦去摘又酸又出虫的野山杨梅。”
根善说：“小辰光，杨梅没红，你就拉着哑子娘上康爷爷哪儿去摘，现在忘记了？”
金虎不敢违拗根善的话，只好劝着说：“没忘记，哪能忘记呢！爹，我给你讲，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我们就应该朝前看。前些天，我们单位就有个后生多吃杨梅，杨梅没有洗干净，肚子疼了嗷嗷叫，盐水吊了好几天，这野山杨梅，虫子肯定多，万一吃不好，这半山腰，上哪里去看毛病。”
根善有些不高兴，说：“乱话三千，杨梅虫又不是毒虫，吃几根清清肠胃也不搭界。”又想想，儿子都三十出头了，不愿去做，也不用强压着非要去做。强扭的瓜不甜，硬赶的牛也不会拉犁头。便拿出柴刀，找了根槭树棒，叫金虎把手锯拿来，金虎问：“拿锯干什么？”
根善说：“手转磨的柄快霉了，今天日头好，我得赶紧换了，你哑子娘想磨东西的时候可以用。”
哑巴女人今早做了麻糍，嵌着红糖撒着芝麻，艾琪也起了床，嚼在嘴里围着问：“嬢嬢，你怎么可以做得这么有韧性？”哑巴女人指了指门口的石臼石锤，意思是说捣出来的。
金虎对根善说：“别人家都多少年没有用这个了，爹，你们还当宝呀！”
根善说：“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桩桩件件都是宝贝，人活着一天，就做一天的生活，等做不动，我就去云坛殿前的大柴山陪你阿娘去晒太阳。”
石苍山人管奶奶叫阿娘，金虎笑着说：“阿拉阿娘才不让侬一起陪着，侬话又多，嘴巴又闲不下来，讲上半天话，还要剥上半淘箩的香瓜子。”
艾琪在一旁说：“聊天嗑瓜子，有啥好笑的。”
她不知道石苍山人老了以后，都埋在云坛殿前的大柴山，大柴山朝阳，松林茂密，满山的橡树栗树，村里人说，埋在大柴山，冬天里做鬼也不饿，也不冷。
根善安好了手转磨的柄，又从角落里找出半罐红漆来，找了两把刷子，叫金虎把门前的屋柱子抹一抹，自个朝堂屋走去，给寿材上上色。
金虎拦住了。说：“爹，现在国家有政策了，不许土葬了，都要实行火葬。你还漆它干什么！”
根善愣了一下，前几年确实也接到村里一律实行火化的通知，庆嫂走的时候，就是实行火化政策，庆嫂生病时，问根善：“善兄弟，小满说去了那边，都要拉到市里的炉子里面去烧，我寻思着，这一烧，不就下了阎罗王的火海了吗？连个肉身都没有，来世还能做人吗？”
根善劝慰着：“老嫂嫂，你在石苍山烧了那么多桌红白喜事，接生了多少娃娃，又妆奁了多少老人，阎罗大王会不分青红皂白吗？肯定都记着账唻！你这样的好人下辈子不给你做人，那给谁投胎做人！说不定阎王老爷一高兴，还给你修成菩萨呢！”
庆嫂一听，高兴了好几天。要走之前，庆嫂的儿子志强志刚没在身边，又把根善和哑巴女人叫了过去，托了后话。
：“善兄弟，你是好人呐！如果有来世，我再投胎到咱石苍山上来，再妆奁老人，接生娃娃，烧红白喜事十八碗盏，你若还在世的时候，肯定要认得我。”
说完就闭了眼睛，哑巴女人认庆嫂是师傅，给庆嫂净了身子。庆嫂由县里的中巴车拉到了火葬场，天蒙蒙亮去，正午回来的时候，大儿子志刚捧着照片，小儿子志强捧着骨灰盒，把骨灰盒放到棺木里，下葬到了大柴山。村里的祠庙落了灰，庆嫂的丧事是在镇里服务中心办的，志刚志强一定要把根善夫妇拉去。
根善到了服务中心，心里还是嘀咕着，换了地方了，土地老爷大王菩萨还会发给庆嫂通往酆都的通牒吗？后来又一想，神灵比咱凡人有本事，她哪里会不认得咱们石苍山人。庆嫂在世的时候，做了那么多好事，到了阴间，肯定也是个贵人。
哑巴女人从腕子里取下一只银镯子，这镯子是仁婆婆留给哑巴女人的，趁着儿子带对象上门，就塞到了艾琪手里。艾琪推诿着。
根善对金虎说：“还是你娘晓事理，山里人有这个规矩，婆婆传媳妇，有个见证，这镯子是你阿娘传给你娘的。”又对艾琪说，“这是你哑巴娘的一片心意，也是咱们山里人的一样物件，山里人没有金山银山，你看得起咱家金虎，咱家也当亲闺女养着。”
艾琪说：“我也是山里出来的，爸，这镯子我收了。”
根善冷不然听艾琪叫一声爸，眼角有些湿润，看样子这事情两个小东西自己做主已经定了下来，悄悄把金虎叫了过来。
：“虎呀，明天去城里之前，跟爸上信用社。”
金虎说：“爹，又怕信用社的小姑娘给您存错钱？”
根善不说明，喝了一声：“去不去？叫不动你了是不是？”
金虎答应着：“去去去，你族长老头发话，哪有人不从的。”
根善脸一闷，心里骂着：“小猢狲，有种出种，什么时候嘴巴皮学得跟老子一样碎。”
艾琪没有听清，问：“到哪里去？”
金虎赶忙答道：“爹说溪口坑的野山杨梅熟了，叫我去摘，你去不去？”
根善搞不懂儿子又刮了哪阵鬼头风，看着金虎领着艾琪出了门，艾琪挽着芋艿篮，这篮子他娘仁婆婆挽过，后来就交给哑巴老婆挽着，现在又换了个女人挽上。脚底下还是那条青石板铺成的村道，村道的口子上还是那座锁岚桥。根善想起傍晚时分锁岚桥上那群老兄弟，现在多半都埋在大柴山里，根善又想到，等金虎生了娃娃，他们还会记得石苍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