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权在化疗作用下,脱光了发,穿着病号服在病床边呆呆坐着。起先只是觉得胸腔两肋间有些隐隐地痛,拿了搪瓷杯倒上开水隔着衣服烫一烫也就缓过去了,再疼得抵不住,就嚼几颗安乃近,这一次痛得整个人都要被撕碎了一样,彷如胸口开了槽,里面按着定时炸弹,随时爆炸把自己化成粉末。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疼得失了重心,问他什么也不知道,迷迷糊糊只听见林一刀拉过根娣在一边说:“嫂子,你可要做好思想工作,蔡科长患的是~~?”炳权听不清最后几个字,声音轻得像蚊虫。
林一刀是市里最好的外科医生,是炳权参军时一个部队上的战友,私下算是结交的朋友。炳权苏醒的时候,拉住林一刀想问个究竟,林一刀看着根娣,根娣在一边泪如雨下。炳权说:“老林,你就别隐着瞒着了,打越南的时候,咱请战书都敢交,什么样的事情,我都挺得住。”林一刀也不语,把诊断报告递给了他,最后一页落着一个潦草的字,病字框下面五个口,写得再怎么潦草,炳权还是认得,这个字是“癌”。
炳权起先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当一次次拖进放射室,蓝幽幽的射线对准他的时候,他深信自己已经成了和死神抗争的靶子。单位开了病退报告,曹副市长亲自提了一篮子水果,说一句叹一声气再做一番鼓励,最后语重心长总结成一句话:“小蔡呀,别灰心,好好养病,这是组织给你的任务。”
炳权想起自己走过来的这辈子。部队退伍复员的时候,意气风发,从小就是毛主席的孩子爱听党的话,上级交代干啥就干啥。那时候曹副市长还在水泵厂里当副厂长,他因表现突出被提拔当了厂保卫科科长,后来曹副厂长变成了主管工业的曹副镇长,他又被调到镇政府当起了镇政府的保卫科长,再后来,曹副镇长提升主抓经济的曹副市长,他也跟着一路升迁,跟随曹副市长到了市政府做了市政府的保卫科长。在外人的眼里,炳权就是个看门的,但是炳权心里不这么想,推翻“江、王、张、姚”的时候,汪东兴同志就起了关键作用,汪东兴同志是毛主席的保卫干部,也是炳权的偶像。
炳权觉得跟了老虎吃肉,毛三十年的光景,跟着曹副市长也过上了有脸有面的日子,过年过节,该拿的奖金,该分的福利一样没少,市里的镇里的大小干部,从市长书记到各科室主任,上班前都要问候炳权一声,蔡科长,报纸到了没有?蔡科长,有我的快递没有?蔡科长,帮我叫几个人,搬一下材料库里的档案。一把手一开会,第一个就要先通知到炳权的耳朵里,革命工作分工不同,自己的位置就是整座市政府大楼的中心轴。尤其到了市里,各个乡镇干部来汇报工作,一进门就哈着腰扔香烟,问炳权。科长,卢市长在吗?曹市长在几楼办公?刘主任今天出去了没有?炳权对答如流,在炳权眼里,这就是本事,也是面子。
炳权有些失落,自从进了病房,就曹副市长又托爱人送过一束鲜花,还托了话,要向前看,还年轻着呢!要像鲜花一样灿烂。起先几天,根娣朝花瓣上甩几滴水,娇滴滴的,一支火红的天堂鸟占据最高点,抬着高傲的头颅,四下围着紫色的铃兰,花丛里还点缀着白色的满天星。炳权看着也信心满满,舒坦了许多。而今天醒来,高贵的头颅终于垂下了脑袋,紫色的铃兰也发出黑斑,洁白的满天星变成一颗颗纽扣大小的黑点。炳权想着,天堂鸟,这不是朝着天堂飞去么?那床头上的拼出来黑斑黑点儿,越像一只垂死者苍老的手上的斑点,医学上叫老年斑,而在石仓人的嘴里,有另一个恐怖的名字,叫“棺材斑”。
除了曹副市长这个他鞍前马后侍候过的老领导还记得病床上躺着的他,其他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大小干部一个也没有来看过自己,反倒是门卫小马,清洁工芹姐隔三差五送些饺子包子过来陪他说话。炳权回想自己以前是不是有些太过于看重地位了,这些人以前都归他管理,平日里犯上些小错,他都揪住了不放,有一次小马去看望在邻县做小保姆的对象,回来路上因堵车迟到,按照制度被活生生扣了五十元钱,小马急哭了,求着。:“科长,我已经跑疯了腿地赶时间,下次我一定改正。”
炳权还是按照制度执行,还跟他讲道理。:“你就不会打个车吗?最多十元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用五十元来解决。年轻人呀,真不会打算。”
还有一次,芹姐的孩子学校打来电话说发高烧,一着急把厕所的水龙头忘记关了,哗哗地流了一地,现在想想,就拧一下开关的事情,何苦逼着人家小学文化还没毕业的人写不少于一千五百字的检查。是不是自己太看重面子了?不!不是看重,是戾气,一股为了成全维护自己地位而违逆普通人情支脉的孤立的戾气。
炳权现在觉得自己是个懦弱者,他害怕一丁点的失误从传达室最高领导的位置上跌下来,脑海里又开进了一辆急速行驶的火车,那一组组平日里发生过的画面在窗户上跳了出来。酒店把自己灌死了挡酒陪客户,只要一个电话,立马风风火火地赶到。KTV里叫了一屋子的小姐,被家属撞见,立马搂到自己的怀里。各个处长,局长,主任无不夸奖炳权做事雷厉风行,拍着炳权的肩膀说,要是市里多几个小蔡,我们的工作就方便很多。这句话倒表扬得很到位,炳权守着市政府的大门,就是一张最实用的牌,凡是有上访者,一律绕着弯地回绝。来的时间长了,变成了老面孔,叫人在门卫等上一天,到了饭点还帮着到食堂打上几勺快餐,体现出政府工作人员对基本群众的关心。炳权觉得,多方面周转,一方面也不得罪。这样自己的位置也就越稳固踏实。要是哪个领导要找保姆,屋子里面漏水,厕所马桶堵塞这些生活上的琐事一传到炳权的耳朵里,不出半天,炳权立马亲自上门办妥。炳权认为,烧的香多,认识的菩萨也多,日后的路也好走许多。
石仓山里人都说根娣找了个好男人,遇上些事情,也带着山货送些钱去求炳权想办法。无非也就是承包个鱼塘,小水电站干个临时发电员,乡里路段补个交通协警之类。炳权守着市政府的大门,这些小事还真能找人办妥了。三十六个轱辘七十二个心眼,凡事炳权都是处处小心谨慎,能办则办,办不了的一口回绝。尤其是触犯法律上的事件,就是送再多的钱也绝对不能动摇,这是原则问题。
炳权又想起根娣二哥根孝木匠的事情。林业局毛主任托他在老家西边商量岗林场找个护林员,能长期住在山里。当时根孝刚从牢里回来小半年。因为和哑巴女人一起出门劳作,村里人多出了闲话,消息被根善知道,根善的意思让根孝去上这个班。炳权默不作声,倒是根娣抢先说了话,他要是没有黑记录,这事情办也就办了,炳权天天和市里领导吃饭,万一干不长,岂不是丢炳权的脸。根善当场就气得把野山蜂蜜甩成一地蜂皇浆,骂根娣是婊了囡,你不认根孝是你二哥,以后就别说是石仓山抬出去的女人。
炳权想到这里,想想自己当初为啥不吭声呢?为啥叫根娣跟她家里人翻脸呢?一个小小的护林员,每个月才几百元工资,做些巡山维护防火道的苦力活,何必不给根孝这个机会呢?再说根孝是自己一块长大的发小,一起读过几天书的同班同学,画假大团结那也是年纪轻不懂事,遇上了严打时代,要是当时这个手一抬,根娣娘家人也不会记恨着这个仇,也不至于十几年见面不吭声,不走动。后来,根孝画图画得本事高,跟着一家广告公司画墙画,画着画着现在画成了市里数一数二大画家。现今,在整个浙东有一定的名气不说,光一张画一出手最少几万块。根娣没有脸去认这个二哥,要不,根娣的娘家人早该来看看了。炳权想着,看着楼底下树冠上跳跃的麻雀,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追赶着,回想在石仓山上小时候,和根孝一起去拔野山笋,去摘刺丛里的野山果,做人梯爬上泥墙头去偷挂在树梢上火红的石榴,结伴看露天电影趁黑去揩小娘的油,一直玩到他去当了兵,根孝去坐了牢。这人生的分水岭就这样形成不同的山丘,他娶了根娣那一天,他就觉得亏欠了根孝许多东西。
炳权倚着窗口,想着想着,脸上不由流了泪。根娣倚着门口,不愿意多打扰炳权,生怕惹炳权胡思乱想,根善领着哑巴女人挨着病房打听,在过道上被根娣看见了,冲着炳权喊:“老蔡,你看谁来了?”
炳权循声转过了头,见根娣领了根善夫妇进了门,愣了半天,赶忙擦了腮边泪,缓了过神。
:“是大哥吧!你咋来了?”
根娣见炳权脸上的泪痕,拿了毛巾擦了擦,说:“多大的人,大哥都不认识了,还激动得哭上了!”
根善笑笑,见炳权光着头,一时找不到话题。想了想就说:“姑丈剃了头,一时我也认不出来了,这样好,看上去还是当兵回来时候那样精神。”
哑巴女人嫌根善不会说话,把篮子放在床头柜上,对炳权指了指,示意多吃点。炳权点了点头,心口上真的涌上一些小感激,说:“我们没有去看大哥大嫂,还劳烦大哥大嫂带东西来,惦着我这身子骨。”
根善揭去盖在柳条篮上小格子青花布,中间用竹篾隔开,一边存着十几枚透着亮光的放山鸡蛋,又怕在路上颠坏了,下面垫着松枝。另一边垒着七八个罐头瓶,根善怕炳权忘了,一一介绍着,这个是松箘孢子,小时候,落雨天一放晴,你就和根孝根娣钻进松树林拿着小树杈去找,回来的时候,整个人也变成了泥猴;这个是岩衣,咱们石仓山上到处都是,半山水塘鹰嘴岩脚石头缝里长得最多,你还记得吧?我们家金虎说,这个比黑木耳的营养价值还要高;这个是大笋羊尾,株株都是相量岗拗来的大笋,小时候,你们仨天眯眯亮就爬过雪窦山去相量岗,还嫌我拐脚走不快,耽误你们功夫不让去,拗回来还跟我炫耀,惬意弗?笋壳赤黑金黄,金照铮亮,杠杆一样粗,像根黄蟒蛇;还有这是野山蜂蜜,你和根孝爬到树上去捅蜂窠,叫根娣在树下看着,蜂窠被捅下来了,根娣头也被咬得斗桶一般大。这些封存的罐子,在炳权眼里,储藏的不是一些山珍野味,而是一片片鲜活的往事片段,打开了,亲情也跳了出来。
根娣被说笑了,对根善说:“哥,侬记性噶好,六十多岁的人还记得麻头佬时候的事情。”
炳权住进病房这些天,从来没感到这样的欢愉。见根善说得眉飞色舞的,也笑了起来:“村里人都说大哥放羊猢狲放得好,我看呀,大哥自个也越来越像老猢狲了,一把年纪,还能采到这么多?”
根善也陪着笑,又拿出一瓶酒。根娣见是酒,赶忙说:“哥,林医生说了,不让喝酒。”
根善露出一脸严肃的样子:“林医生的话也不可能一定就是灵。他又不是皇上,说的话就是圣旨。这可是药酒,我用藤梨蜂蜜泡的,放心喝,我叫金虎查过书,这个藤梨又叫猢狲桃,专治.....。”
根善刚想说癌,一看根娣的脸色不对,赶紧刹了车。又含糊地说了一句:“反正能治病,喝了保好!”
根娣一听猢狲桃,这又是什么新单词,解释着:“哥,那叫猕猴桃。”
根善装出胸有成足的样子。:“你以为我这个老大当得什么都不知道呀!猕猴就是猢狲,普通话叫猕猴,我们石仓人不就叫猢狲吗?猕猴桃那也就不等于猢狲桃吗?”
邻床的老太也被说乐了,朝着根善说:“你这老阿哥,说话真有趣。”
炳权笑得不行,赶忙说:“对对对,猢狲桃就是猕猴桃。”
到了饭点,炳权要留根善吃饭,叫根娣去买饭,交代大哥喜欢吃肉,多买猪蹄大排。根善也不客气,陪着炳权从童年说到青年,青年说到结婚,最后对炳权说:“想做什么就跟大哥说,我闲得很,真被姑丈说中了,整天猴一样东游游西荡荡,没个正经事情。”
炳权说:“哥,有时间我想回到石仓山看看,看看屋前的山涧,看看屋后的毛竹山,看看云坛殿的菩萨,再数上一回石仓山上九十九颗大石头。”
根善说:“病好了就去,这多大的事情。老大领着你这个大干部上村里视察工作去。”
炳权低了头,压低了声音说:“大哥,病了,也就退了。现在已经不是干部了。”
根善直着喉咙:“不是就不是了,还是我的妹夫不会变吧。不是更好,在政府上班,天天心急火燎顾着头顾不了腚的担一百个心,这个心呀,让别人去操去。再说你也是石仓山里人,回自个的家也算是荣归故里了。不是市里的大科长了,那我这个拐脚放羊佬的妹夫你逃也逃不走。”
炳权说:“一定去,一定要去。”
根善说着从腰间掏出一个手绢包。递给炳权。说:“病好了,我就雇亚国儿子开车来接你,大哥本事能力小,这些钱你先用。”
炳权打开,齐整整的两捆大红币,不用数也知道数目。就说:“大哥,这钱我不能要,你杀一只羊才千把块,这笔钱是要杀上一群羊了。”
根娣过来,也说:“哥,这些年,我没有帮衬你,你倒帮起我来了,金虎也有年纪了,抬老嬣也要一大笔钱,这钱你得为自个留着。”石仓人管娶老婆叫抬老嬣,老嬣也就是老婆的意思。人与人打招呼,你老婆是哪里人?石仓人不那么问,直接说,侬老嬣是从哪里抬来的?抬,也就是抬花轿。哑巴女人没有坐过花轿,是根善从烧炭棚子里领回家养了三年的野小娘,根娣早些年中伤过她,说哑巴女人是贪他爹留下来的三间大木楼,才跟根善搭了夫妻档,后来村里又闹出哑巴女人跟二哥根孝的风言风语,敦信哑巴女人存有心机,暗地里肯定水性杨花。
哑巴女人跟了根善三十余年,时间揭晓了哑巴女人最淳朴的答案。根娣总想找时间跟这个比自己小的哑巴嫂嫂道个歉,又不知道怎么去找这个出口,心想这钱老大不接,就往女人手里塞,她当得起这个主,哑巴女人也不接,示意这钱你们要是不拿,根善会不高兴的。
根善摆了摆手对根娣说:“一家人,别争来抢去了,亲不亲,一座石仓山,再说我们是一个娘肚子里面钻出来的,等炳权病好了,手头宽裕了,就住到石仓山去。我看城里一点都不好,耳朵旁汽车喇叭嘟嘟叫个不停,汽车屁股黑烟冒冒,哪里有石仓山空气新鲜。等金虎结婚了,还要请姑妈姑丈商量喝喜酒,你们再把这钱还我,你看咋样?”
说完,拉着哑巴老婆的手,拄起木拐。向邻床的老太打了声招呼,走出病房。
炳权叫根娣去送送,根娣出门,看着哑巴女人搀着大哥,那肥胖的屁股随着根善的木拐向前挪动着,心里真后悔当初说得那句话,一个瘸子和一个哑子能过出什么样的日子。看着看着就笑了,也许这就是对幸福的羡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