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善和高胖子闲扯费了一咖啡壶咖啡的时间,高胖子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看街道上夜色渐起,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夏令时间长,到了七点有时候还如白昼一样光亮。高胖子起身握住根善的手说:“老哥哥,和你聊天是件痛快的事情,有时间我们再聊,”又指了指手腕硕大的表面,意思是说时候不早了。
迟玲客气着:“高总,吃了饭再走,已经叫单嫂做下了。”
高胖子说:“这几天金虎和艾琪不在,这两员大将一走,每天还得自个检查日常报表。”又拍了拍根善的肩膀,“说是去看丈母娘,前脚才走我这后脚去催,显得我像周扒皮一样,还请老哥哥帮忙说说。”
根善乐呵呵地说:“周扒皮哪有你这福气,那是解放前吸穷苦人家血汗的地主,光吸血,不长肉,个个瘦得跟猴精一样,连骨头带毛没有三两三的肉,放到锅里熬不成一碗粥。”
根孝怕根善说高胖子肥得浑身只剩下了脂肪不高心,解释道:“高总,我大哥夸你富态呢?”
高胖子倒不放在心上,托着肉墩墩的下巴自嘲着:“这太富态了也是病,整天坐在办公室里,一不费力,二不费脑,过得比猪还安逸,有空得抓紧锻炼,还是山石兄讲究,小六十的人看上去还是个后生。”
根善在一边抢着说:“要锻炼身体的话,有空上石仓山来爬山呀,山上空气好,竹林茶坡,现在满山都是花木,到了春上,万紫千红的,好看得很。每到礼拜天,山道上拖家带口的,好些个爬山人呢。”
高胖子刚刚抬起的屁股又坐了下去,对根善说:“老哥这么邀请,有空我一定要去看看。”
迟玲怕耽误了高胖子的时间,又怕根善一开口又是扯东扯西没完没了,故意催着问:“高总,画准备好了,要不看看?”
高胖子扬扬手,对根孝说:“山石兄的画现在都是名人画作,那还会错得了,不看了,不看了。”
迟玲又格格笑了起来。:“高总真会说笑,我们家老杨就是个捣腾颜料的,今儿个您亲自上门,到画室里挑几幅中意符合口味的,也好替我们家老杨宣传宣传。”
高胖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一看嫂子就是畅快人。山石老师的画现在可是一平尺小一万的价格,要是真心看上了,不怕被你们家老杨被在窝里训你败家。”
根孝显得有些木讷,尴尬地挂着笑。对高胖子说:“高总,你看上的,我岂能不舍?”
高胖子一拍隆起的肚腩说:“爽快!大画家就是大画家,我今天这一趟可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了,这次我可要多搬几幅走了。”
根娣一进院子就二哥二哥叫开了,哑巴女人推着炳权跟在后面。见根善翘着腿叼着烟坐在大厅里,炳权说:“大哥说是去菜市买种子,谁知这一拐弯,整个溪口镇都找不见了,可把根娣给急坏了。这菜市场翻了个底朝天,就差贴寻人启事了。”
这话是故意说给根善听的,以此来缓和和根娣拌嘴的事情。根善说:“溪口镇这么大地方,我一个拐脚老头又不是什么重要角色,用得着敲锣打鼓吗?”
根娣一边把炳权搀扶到沙发上,一边说:“你这老活宝丢了,我怎么向哑嫂嫂交代呢?我倒是随便你马浪荡一样到处游走,再寻不着,就是哑嫂嫂等急了,就要去寻派出所了。”
哑巴女人笑笑,给根善换了搪瓷口杯,又泡一盏大叶茶。
根孝说:“还是大嫂知晓阿大的习惯,阿大,这回你喝得是BigGreenTea了。”
根善问:“这鳖哥又是啥意思?”
炳权说:“这big英文里面是大的意思,你是大哥,当然用big了。”
根善抓了抓头说:“这洋人说话还是有点意思,这当老大叫鳖哥,鳖就是王八吗?看样子我话多了,你们都有意见,我得把脖子缩进去才好。”
高胖子问炳权:“您是蔡科长吧?”
炳权摆了摆手说:“退了退了,身体不适,就不给国家添麻烦了。”
迟玲朝高胖子做了个请的姿势,高胖子合着手表示感谢,对屋子的人说:“我先去看画,你们慢坐。”
根孝见了炳权,嘘寒问暖起来。迟玲努了努嘴,被高胖子看见了。高胖子说:“山石老师是一家之主,家里来了客人,理应陪着,再说了,山石兄在现场盯着,即使看上了,也不好明说。”
根善说:“走走走,我家老二说出口的话,我可要作证。你个高总,心眼还真小,还怕我们老杨家说话不说话?我陪你去看。”
高胖子一把拉过根善的手。:“就等你老哥哥一句话,你可是这家子的权威,你可不知道,上次我看上了那幅《早春》,三五天的功夫,他就抬手给了别人,说是画龙点睛还差那么几笔,这次,您老把关,就算是押下了字据,要是不给,我盯牢你老哥哥索要。他想耍赖都不成!”
根娣故意出来气根善说:“我家大哥看东西的本事好得很。大到养着的羊,小到缝衣的针,从来没看走过眼。现在都能看画了,看来天天望码数天书,本事也长得不少。”码数天书指的是日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码上去,记着一天的日子。
根善不予理会,拿了拐支了支高胖子,看着根孝说:“我说大艺术家,阿大陪高总去看画,你个东家倒是吭个声呀。”
迟玲在一边说:“杨家大哥可以定数,一样一样的。”
根孝顺水推舟也说:“高总信不过我,这事就托给你这个庙里书记了。”
高胖子在走道上问根善:“老哥哥,你在村里还当着书记呀?”
根善说:“高总,你真缺少乡土味,莫听他胡说,这庙里只住着菩萨,他们是嫌我啥都不懂,给菩萨做书记,那还不是泥塑木雕一座。”
高胖子说:“做菩萨有啥不好,至少让人求着,供着,烧香跪拜着。我看呀,你确实像个庙里书记。”
迟玲在前面领着道,回过头说:“我家大哥配得上这个叫法,一板起脸,比书记还书记呢!”
根善听着这小娘的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有些舒服,却咽不下口。外人面前,都事先加个我家什么什么的,这一点倒也思路清晰,符合杨家女人的一贯传统,屋里争得不分上下,一到外面多嘴多舌,话锋咬得死死的,占不了半寸半两的便宜。就拿根娣来说吧,早些年,村里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们七嘴八舌说哑巴女人和根孝在稻草堆里干见不得的人的事情的时候,根娣上前直接就是一通骂:“你给你家叔伯操过吗?”毫无避讳,直接用一个操字,把人形容得跟猪狗一样,甚至连畜生都不如。回到家里,又看哑巴女人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什么都不顺眼。显然迟玲没有根娣那么泼,在根善眼里,有些妖作作,好像《西游记》里放的玉兔精,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之下,指不定会把指甲盖掐入和尚的天灵盖里面。那万一是女人国的国王呢?这杨根孝可没有唐三藏的定力。
画室里乱七八糟的,一地狼藉。横七竖八放了一大堆画,有根善看得懂的,也有根善看不懂的,看得懂基本是根善早些年画的作品,看不懂大概是近几年画的。早些年根善画画规规矩矩,房子是房子河是河,每一片砖瓦和浪花都经过精心雕琢,就跟相片照下来的一样。看不懂的,房子几乎要塌倒了,河也变了样,画得比小学生还不如,房子没有烟囱,河呢?连个水波线都没有,基本上就是拿着黑墨汁乱撇,屋顶上的太阳像一口吐上去的痰,脏兮兮的。
高胖子随意挑了几幅,都是根善看不懂的。高胖子问根善:“老哥哥,你觉得这幅这么样?”
根善再看不懂也装得很内行的样子,拍着手说:“好,这幅好,我家老二画画的精髓就是在这线条,这线条就好像女人的身材,不能说小娘S形的就是好看的。要看年纪,小孩没发育,所以要直,老了胸就瘪了,线条就要向下垂,要灵活运用。”根善多少也知道一些,他们这些个搞艺术的,爱艺术的,日常最喜欢谈论女人。好像从艺术家的嘴里说出,都要换一个单词,喝茶叫品茗,漂亮的小娘叫佳丽,卖肉的花佬叫堕落红尘的胭脂。起先不太知道,都是根孝画好画以后取的名字看多了悟到一些。
说到女人,高胖子从一大堆画里后面抽出一张背靠墙的。高胖子也起了个小贪心,找了幅尺幅大的,画框上已经落了灰,扬了一脸。转过来一看,把根善看愣住了。
那是一幅半裸的女人油画,背景是一条从高山上缓缓向下的溪涧,溪涧里的水像牛奶一样纯白,衬托的石头质感十足,中景还垂下一支竹叶,竹子梢还落着两枚蜻蜓,连透明的翅膀都勾出清晰的轮廓。根善认识,这不是自个家门口的那条山涧吗?再看石头的形状,这不是洗坑吗?画中的女人坐在洗坑边上的青石,小半侧脸,露着**,一手搭在头发上,一手往洗坑里拿着葫芦瓢舀着水。根善走近了看,见眉心上点了颗小小的红痣。那侧着的脸虽然看不清五官,根善也猜到七分,玲子,那个上海知青玲子。心里又骂上了,这孽障,画这么下作的画,活该被抓去教育那么些年。
高胖子摸摸东边,又看看西边,像如获珍宝。对根善说:“幸亏来看看,要不山石兄这样的力作怎么肯出手。”
迟玲怕尺幅一大亏得太多卖贱了,对高胖子说:“高总,这画框都落了灰,怕是我们家老杨还要修复,不急着出手吧。”
高胖子的眼睛一直落在画上,对迟玲说:“嫂子,你可别不认账,这画框子值几个钱,我自个装裱一下就是了,该不是山石兄照着嫂子你的样画的?你才不肯!”
迟玲脸上也会泛起一道红,粉嘟嘟的,不过眼珠子一转,那道红就隐了下去。四指合在一处,又是格格一阵笑,拍了下高胖子肉板肥厚的手背。说:“高总真会说笑,这画,我们家老杨都留了好些年头,我还没有那张画进门早呢?就怕老杨说我没把好关。”
高胖子拉过根善,悄悄地说:“老哥哥,这看上的老板娘扣着还不给了,你说得你能做主,你得保这个媒。”
在根善眼里,这就是一张心魔图。巧了正赶上这个不识数的。连连摆手:“我做主,拿走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