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仓山又静了下来,唯一不同地是,喝了一顿酒,志龙麻将一入夜就来院里讲大道,讲上半天才去睡。
田孔里到横水,沿着卵石道向下走上五分钟的路程就到。
根善说:“麻将佬,不抲石鸡去了?”
志龙说:“天天摸石头缝,石板都搓得不长青苔了,哪里来那么多石鸡给我抲。“
根善门前洗坑里的石鸡又叫了起来,“咕咕”的好几处响应着,志龙耳朵根也跟着竖了起来。
根善说:“你不会看上我屋前的石鸡了吧,脚趾末头每天才跑得那么勤!”
志龙笑笑:“侬个拐脚阿哥,你怎么看得那么牢,我要是想来抲,上半夜怕你盯牢我,下半夜我偷偷摸摸出动,再多的石鸡也给我换酒钱了!”
根善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那么你是看上我酒埕里的酒了?”
志龙不怀好意地又是笑笑,“嗖”地身后摸出一饭盒子。对根善说:“猜猜,我给你带啥了?”
根善不去管他,自管喝着自己的六月霜茶。说:“又不是麻头佬,还稀奇一口吃的,你志龙麻将又飞不上天,能变出龙肉来?”
志龙说:“你个拐脚佬真会说笑,我要是能真弄到了龙肉,也夹一块给你尝尝是啥味道?但是这龙住在天上,你拐脚佬本事好,给我做一把登天的梯子,我登得上去就捉得下来。”
根善说:“你还真长脸了,就是你见到了,也认不得是龙吧,别给我抓条菜花蛇过来就说是龙的外甥充数。”
志龙扯了嗓子。:“我照着花绿纸上画的,云坛殿庙柱上盘着的样子去比,还会看走眼,这龙长着角呢!咱龙肉没吃过,这驴肉倒吃过,老底子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在上海做工的时候,工地门口有个北方黑胖女人,支了个摊卖驴肉火烧,那个火烧就是把馒头当中切一刀,填上一些碎驴肉,也没有吃出驴肉特别好吃,跟火腿肠一个味道,我估计呀,这龙肉和驴肉一个味道。”
根善说:“你少扯,按照你这么说,豆腐上面都能雕出花来了。”
志龙说:“豆腐雕花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爹在的时候,带我去参加他首长儿子的婚礼,那个时候我就见过。”
根善见志龙提起他爹庆云,就说:“你爹啥都能雕上花,没也没在了这花花心思上。”
顿时两人没有了逗趣的雅兴,志龙就自个打开了饭盒子,里面躺着四只用酱油煎烤成通红的斑鸠,四肢和头已经蜷缩在一团,像一窝红皮老鼠仔。
对根善说:“拐脚哥,来二两。”
根善没有去看饭盒子里藏着什么东西,只领会了一个意思,志龙叨叨了半天,无非是想套出点酒来,故意不去听他,拿起大茶缸,喝着六月霜茶。哑巴女人从屋里出来,拿了两双筷两个杯子,端出一瓶青梅酒来,放在根善和志龙跟前。
志龙说:“还是哑子嫂嫂大方,瞧你小气的,拐脚哥,不白喝你的,我看见高坎下有大风刮下的青枫子长出了青枫秧,大的有手指那么粗,有时间我去拔来,你种在苗圃里,叫亚国嫁接一下,稍稍用点化肥就能长成几公分的红枫。你拐脚佬会过日子会算计,不过这石仓山还没有我眼力好,耳朵灵,鼻子尖。”
根善见哑巴老婆把酒拿上了桌子,就示意再做几个小菜,哑巴女人领会了,矮墙上割了一刀韭菜,又把挂在廊前两根天萝摘了,回到屋里忙活了一阵,端出一碗韭菜摊蛋,一碗天萝炒羊尾笋干。
志龙夹了一只斑鸠给根善,根善没看清,以为是山耗子崽,皱着眉头说:“麻将佬,你现在是见啥逮啥吃啥,几只山老鼠也当成了宝。”
志龙说:“拐脚佬,侬眼睛真花了,这可是斑鸠。”斑鸠两个显得特别大声,像是他爹读重要指示文件需要着重提醒一样重要。
根善细细一看,还果真是斑鸠。石仓山人对美味还有另一句说词,好像是“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下句,说的是“云里斑鸠,山里角麂。”角麂这些年是见不了踪影了,小时候下雪天,还会跑到村里子来找食吃。斑鸠呢?根孝十来岁的时候,自个做了弹弓,瞄着去打。云坛殿九十九阶石台阶靠外一边有一排梧桐,树冠也高,有不少斑鸠都喜欢落在那里,根孝打来了斑鸠,仁婆婆拔了毛剖去肚肠,洗干净了就撒把盐风干了,饭锅里蒸着吃。
根善说:“都一把年纪了,还拿着弹弓打鸟,被人看见还笑掉大牙。”
志龙说:“谁爱嚼舌头让谁说去,这还不是你以前说的,喝酒有乐趣,必备两种条件。不然无趣。”
根善这话倒是说过,在锁岚桥头讲大道的时候说过,两种乐趣,第一种无酒食则无趣,第二种无酒友则无趣。一个人对着一瓶酒,月亮下咕咚咕咚猛喝一通,那肯定是年轻的后生遇到了烦心的事情,自然没有乐趣可言,就算不是喝闷酒,手里得到一瓶好酒,中国人总会寻思着做几样可口的下酒菜,找朋友一起喝。要不然,琼浆玉液入了喉咙,也是索然寡味的。
志龙凑到根善跟前。
:“我不是一个喝酒无趣吗?今天早上,我路过大柴山橡树林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树上竟然落着斑鸠,在屋里找了老半天才翻出弹弓,又折返过去,这眼力和手力比年轻的时候差多了,不过好歹也打下了几只,在砂锅里咕噜了一个下午,酱油都用了好几包,我对你说,根善哥,大噗厮可是天天托着我,有斑鸠搞个三五只就给一张一百块,你看,我还是记着你拐脚阿哥吧。”
月色很好,滚圆滚圆的,根善估算着又快十五了。
在石仓山上看月亮,位置不同,月亮的姿态也不同,折射出来的景致也是不同的。
从东山看月亮是整个的,黄灿灿像个蛋黄,从桃树坪看月亮就缺了一半,那一边被石仓山的山角遮住了,挡在石仓娘娘石背后,像是娘娘石背后的光环。石仓山人稀奇月到十五时候从石仓娘娘石背后升起来的那一刻,好像那一刻矗立在东山顶上的石头活了,月光成了圣辉,成了佛光普照。而在横水看,只能看见月亮脑,看不到月亮脚,在竹山顶上清幽幽散发银辉,横水山涧里的水成了滚动的白练,山涧里的大青石头也披上了银粉,锁岚桥边的萤火虫最多,星星点点布满了青石山道上,蛾子和斑蝥成片从矮树丛里,毛竹林间,花木蓬中钻了出来,用翅膀装扮着山乡的姿彩。白蛾子粉白的翅膀落在黑黢黢的瓦片上更加煞白,焰蛾子火红的翅膀落在油光光的柞树叶片上十分妖艳,黄叶蛾子焦黄的翅膀贴在黄泥墙上,像是又扑上一层黄浆,只有斑蝥是四处巡游的,修长的身子驾起黑红相间的甲壳,转动着长长的触角,在风里,在廊下,在场院,无处不在。
石仓山人管斑蝥叫红娘子,麻头佬捉住了一只,嘴里哼唱着童谣。
:“红娘子,飞到东,火萤头,打灯笼,隔壁癞头抬老嬣,抬来老嬣脚板长,长了好像划船桨,癞头告诉癞头娘,癞头了娘闲话多,告诉菩萨要香火,灶梁菩萨耳朵背,以为讲其偷汤果,癞头老嬣肚皮大,生出小人有一窠,数数还是癞头多。“麻头佬也就是小孩子的意思。
一只红娘子落在志龙的碗碟前,志龙用手抓住了,回想起小时候哼唱起那首童谣。红娘子翘起节肢,汁出一股气味。
根善笑着:“脖子都半截埋进土里,一半活灵已经去大柴山路上的人了,还这么麻头佬样!”
志龙两指一松,红娘子就挣脱而出,架起翅膀消失在夜色里。顺手拿起杯子咪了一口酒,自叹着。
:“活了年纪半百多了,还是孤身一人,年纪轻的时候,都说你根善拐脚的命不好,这太阳到了西山头了,才发现没有命好不好这么个说法,是自己活得好不好!怎么个活法,都是自己活出来的。”
根善听着味了,试探性问了句。:“活累了还是活后悔了?”
志龙麻将像是被问噎住了。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边上没有漫天的星斗,即使有,也是惨淡得很。志龙脑子回想都是年轻时候的事,皎洁的月色,漫天的星斗,搭台子,唱戏文,唱的是严兰贞盘夫索夫,金采凤一开口就是”官啊人,你好比天啊上月,为妻可比是月啊边啊星,那月若亮来星也明,月若暗来我星啊也昏,你官人若有千斤担,我为妻分挑五百斤,我问君,你有何疑难的事啊,你快把真情说啊我听啊。“
这一出,孙金娥也会唱,虽说唱得不这么准,自从她嫁了人,后来又守了寡,就没有听他唱过,但是志龙麻将喜欢这个味,还在脑子里翻着那个桥段。
志龙想到这里又活龙起来,刚刚想到根善问他话,便梗直了喉咙。
:“你根善拐脚整天石仓山跷上跷下还不嫌累活着,我还能抓蛇抲石鸡打斑鸠,我活得脚轻手健的,我怎么活得累了,我娘是宁波城里有铜钿人家,我出生的时候给我算过命,我五毒不侵,这辈子一定高寿。”
根善见套不出话来,也喝了几口酒,有些醉意。就说:“胡说,你娘是被你爹解放前当强盗的时候劫来的,是鄞县杖锡那边地主的囡,你娘不允,十八岁养到二十八岁,解放了,你爹强盗不当,拿着土枪第一个冲到镇上蒋委员长老家丰镐房,你娘娘家人被打倒了,这才跟了你爹。”
两个小老头较起真来,志龙说:“你个拐脚佬,你才胡说,我爹是地方武装干部,这都是你当资本家的爹诬造事实,我们家一直根红苗正,你却是走资派的后代。”
关于这件事情的原委,两个人吵过许多次,尤其在锁岚桥边村里公开唯一公开场面,两个人吵得金星直冒。刀枪舌剑,谁也不让谁,引据论证,谁又担心会输给谁。
根善的版本是,一九四九年夏,他爹仁公公带着家小回到了石仓山,买了蒋乌贼的三间木楼,蒋乌贼卷起家财去了台湾,把甲长的位置留给了仁公公,村里有些事情也找仁公公商量,志龙的爹庆云那时候逃兵役,啸聚十来号人在四明山上当强盗,解放军解放上海以后,国民党通缉整编山匪路霸,庆云不肯收编,十几号人立马被打得死伤过半,四处逃散,庆云背了一听轻机枪,拉了个叫荷香的女人摸回石仓山老家,后来解放军进宁波了,怕追究他当强盗那段迫不得已的历史,去找仁公公商量,仁公公说,解放军是穷人的部队,你拿着枪去坦白,兴许不会有杀头的罪过。谁知庆云去早了,解放军还没有到溪口镇,他就下了山,窝在武山上藏了一夜,第二天在山头上看见了有部队朝武岭城门方向开拔,一个人提着枪冲进了蒋氏故居丰镐房,当时是国民政府的镇公所。后来才有选拔为东岙乡革委委员,石仓山第一任农委书记的事。
志龙的版本在时间上还要推前,说是他爹是四五年三五支队北撤时候留下来的革命种子,一直斗争在敌人心脏内部,到解放溪口的时候,部队只打得只剩下了他爹一个人,他还坚持战斗,荷香是他从地主老财手里解救出来,后来也成了他妈,压根就没有上山当强盗的历史,反而是根善根孝的爹仁公公,长期受资本主义思想侵蚀,回到石仓山还想当个小资本家,与人民为敌,幸亏东方红,人民有了大救星,才把这些蛇神牛鬼揪出来,还给人民一个晴朗的天。
最后,村里人还是相信根善说的,主要是庆云睡“改造分子”秋月的事情败露以后,还想潜逃躲过人民审判,最后不明不白摔死在峭壁下面,这让志龙所说的历史真实性大打折扣。
现在,整个横水的人除了根善都搬空了,就由着两个小老头吵着,只有院子里的狗也跟着吠了起来,哑巴女人看见了,冲着两人摸摸下巴,意思说,都一把胡子的人了,还吵不够呀。
根善这才收了嘴,还想争个究竟。:“你个麻将佬,你爹娶你妈的时候,还是我爹当的总管,荷香阿嬉的气质,那是一股大户人家小姐的派头,跟你爹吊眼皮,畚斗嘴,浆果猫的样子一点都不配。“
志龙麻将也犟着嘴。:“得了,你爹就是害人精,明明知道不相配还做总管,都是你爹搭的桥。“
根善一下子抓到了话柄。:“要是我爹不帮你爹娶了你妈,哪里会有你呢?”
志龙一看没有还嘴之力,端起酒杯,闷了一口酒。:“说不过你,喝酒。“
根善乐了,赢下了这场嘴仗,脸上炸开花一样欢喜。也许是石仓山太冷清了,许久没有这样激烈地聊家常,讲大道。每次讲大道,他都是主角,也只有志龙麻将七搭八搭要窜出几句话来反驳,村里人乐滋滋听着他们吵,抽着烟,赶着飞虱子,各色的夜蛾子都会齐整贴在黄墙青石板上,落在花草间,麻头佬们抓着火萤头,红娘子。
眼下,抓红娘子的麻头佬们都抬上了老嬣,听他们吵嘴的听客有些去了大柴山。
根善和志龙都静了下来,静得一枚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