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志龙麻将有些醉了，话也多起来。夹起一块蛇排，把蛇排放进根孝的碗里。又和根孝说起故去的事。
：“读书的时候，你我都是背着书包带冷饭包，人手一瓶咸下饭，家家都是咸菜咸笋臭冬瓜换着吃，那时候，我爹吃得开，我也吃得开，小黄鱼，乌狼鲞，火腿肉，想吃啥我爹就给我找啥，现在倒好了，一个人窝在山坳里，想吃些肉食还得自个满山找，算你大画家有口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早去收吊脚钩，看看有没有套住兔子竹鼠类的野物，谁知道草窝子里沙沙地响，这家伙游得飞快，哪赶得上我志龙的手快，掐住了毛估估，也有好几斤，要不然，还真做不出蛇排来。”
根孝一听说是蛇肉，有些淡口。山里人见得蛇多，各式各样的，但是恐蛇的还是占了多数，一来有些蛇带着毒，叮上一口就有生命危险，二者这家伙通常都是静止不动，或在稻田里盘成牛粪样一团，或在瓜棚里弯弯绕绕缠在一块，只留出一个蛇头弓着，有飞蛾子，蚂蚱之类昆虫经过，两只眼睛鼓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枚尖锐的毒牙，瞬间整条身子都弹簧一样扑出去，就是同等重量的老鼠，蛤蟆遇到了，无一不幸免遇难。遇到了人，倒不至于被吞下去，你事先看到了，会猛然一惊，要是事先没发现，说不定就要被咬伤，火速处理消毒清洗伤口，就是性命无虞，也要养上好些天的身子。
通常山里人见了蛇，都是绕着走，老媪见了更是胆小，乡间还传有一道避蛇诀，具体啥内容也记不清了，又是作揖又是祷告的，表情极其严肃。就是这样，还是挡不住三天两头蛇伤人的事件发生，2000年以前，四乡八堡都有赤脚蛇医，啥病都不看，专攻虫叮蛇咬排毒消肿，还有一类人，取胆，泡酒，做起了捕蛇为生的营生，宁波人称呼做这些行当的人叫抲蛇阿三，吴人在人的称呼后面加上三字，多多少少掺带着一种蔑视的口气，如解放前上海滩租界里的印度巡警叫红头阿三，形容人长得难看叫猪头三，形容一个人穷困，口袋里人掏不出半毛钱叫瘪三，等等。
抲蛇同样也算不上正当职业，不像猎人背着杆抢，还要长个好眼力，打了上百斤的野猪四乡八里伸出大拇指夸赞。抲蛇阿三背了个蛇皮袋，手里提着一根丫字口的叉蛇棍，跟讨饭出门，手里提着打狗棍的打扮差不了多少，村里人一听是跟蛇有关联的事物，就远远地躲着。到有求于人的时候，才客客气气泡茶奉烟。
：“抲蛇师傅，我家孙子晚上老是哭，不肯睡觉，侬蛇胆粉赐我一些有吗？”
：“抲蛇师傅，老太婆一到冬天，手指头的风湿火辣辣地痛，我托侬弄瓶蕲蛇酒，侬给我生生心。”
前些年来石仓山游走的“抲蛇阿三”，姓宗，是慈溪那边的人，长了一颗酒糟鼻，鼻头上爆发着黄豆大小的脓痘，隔个半月来一趟，六月里到了夜里，就铺开随身带的袋子，在云坛殿前供人歇脚的石凳子上席地而睡。时间长了，石仓山人就取了绰号，叫“烂鼻宗”。志龙有一趟夜里在大松头赌输了钱，趁着星亮向下走到了云坛殿，本想找一些供在神几上的糕点填个肚子，正要凑近嘴巴里。谁知道烂鼻宗在庙侧靠里睡着打着鼾，突然嘴里嘣出一句。
：“孽畜，这是我的食物，你也敢吃？”
志龙以为烂鼻宗和他抢供品，想走近了去理论理论，怎么说我也是本地人，你个外来汉到石仓山上来撑什么威风。走近了一看，烂鼻宗睡得死死的。志龙这才慌了起来，心想莫不是大王菩萨附体了，再透过照进庙堂的月光看了一眼神龛里正中的云坛殿正神，那黑漆漆脸盘子，铜铃大的眼珠子正怒视着他，手里举起的钢鞭像是要随时垂下来砸到他脑壳上。吓得拔腿想跑。
烂鼻宗又嘴里吐出一句。
：“小东西，你想到哪里去？”
这下着实把志龙吓得不轻，笃行自己的行为冒犯了神灵，瘫跪在烂鼻宗的跟前，乞求饶恕。
天亮的时候，烂鼻宗一翻身，见志龙跪着。不知是什么缘由？志龙心想能够神灵附体的人，肯定有一定的手段，就恳求烂鼻宗收他为徒。烂鼻宗说：“我只会抲蛇，又没有其他的本事，你学来干啥？”
志龙横下了心，就说：“我整天无所事事，抲蛇也是一种本事，就想学抲蛇。”
烂鼻宗见志龙话说得真切，就收了志龙当徒。教给他怎么认蛇，找蛇，防蛇，诱蛇，捕蛇，杀蛇等等，看似简单，真学起来，还费了大半年的功夫。
关于烂鼻宗被神附体的事，烂鼻宗也不清楚，烂鼻宗只是在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也遇见了神仙。梦见一条黄金大蟒吞了一只白兔，衔在嘴里，他拿着棍子去叉蛇七寸，无奈叉蛇棒子太细，气得他只能对大蟒吼叫：“孽畜，这是我的食物，你也敢吃？”
突然，来了一个神仙模样的人递给他一根白银做的叉蛇棒，那条黄金大蟒叉住了就变小，小到蚯蚓那般大，想钻入地洞溜走，这才有了志龙听到的后一句。
：“小东西，你想到哪里去？”
烂鼻宗苏醒了一想，指不定着徒弟是菩萨定下的，所以教志龙抲蛇的本事也特别认真，一些窍门也毫无保留。见了蛇穴先判定活穴还是死穴？要是遇到母蛇，也要放一条生路。抲蛇人也有抲蛇人的规矩。
母蛇不杀，蛇也是一种生灵，在孕期的蛇也有做娘的权利，抲蛇人一捏肚皮，轻手轻脚放回草丛里。
家蛇只驱不杀，有的人家屋里见了蛇，绕在梁上或盘在碗柜里，叫抲蛇师傅上门清理，抲蛇者不能拿叉蛇棒去夹，只能掏出茶米，撒一路引蛇出门，出了门还给恭恭敬敬，好声好气像送客人一样送走，不能捕杀。大概是白娘子的缘故，来屋子的蛇都是修炼成仙的。
蛇交，蛇斗让路，不能乘蛇之危，坐享渔利。遇到两条蛇缠斗，或者蛇吞黄鳝，鹰蛇相斗，蛇猫相持，抲蛇人不能伺机捕捉，好像有失公允。
见了蛇王要焚香。志龙没有遇到过蛇王，只有烂鼻宗嘴巴里说遇到过，雁有头雁，蚁有蚁后，蜂有蜂王，这蛇也必定有蛇王。
烂鼻宗说，那年，他去贵州，寻到一个山洞，山洞口子小，腹部大，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蛇路，以为有个大收获，这一路上一扒拉就是一条，一翻石头又是一条，到一块大石头前，看见密密麻麻的蛇在石头根下游动着，蛇头朝上涌动，一条黑青黑青的大蛇盘在石头上方，所有的蛇都是乖乖地支起身子，像是听他的训导，他赶紧把袋子里的蛇全放了，恭恭敬敬点了香退了出来。
等志龙走进蛇的世界，了解蛇的习性，自然也消除了对蛇的恐惧之心。见根孝不动筷子，就说：“你是大画家了，今天还和我一个抲蛇佬同桌吃饭，大画家不会抲蛇，我志龙会。你莫怕他，尽管吃，夏天吃蛇肉，还不会发痱子哩！”
根孝还是有些担心，说：“蛇不咬人？这行当太危险了，万一遇到毒蛇，我们也上五十的人了，还是找个安稳的行当，我认识一个花圃老板，缺个管苗木的人，你想去我可以去说一声。”
志龙麻将摇了摇头，一口拒了。
：“不去，去了给人当孙子使唤，还不如在石仓山逍遥自在。”又站了起来，划拉着根善说，“拐脚哥是石仓山上的土地老爷，我志龙就是土地爷出门带的衙役兵，换了石仓山，哪里都不去。”
亚国说：“别看志龙个子小，这心气还挺高。就你这身子骨，还能保着谁！”
志龙被亚国的话一抬，喉咙又想了许多，忿忿地说：“城里人都是吸血鬼，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说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志龙脑海里又想起那件和根孝一起外出打工的事。怕根孝忘记了，他又提了起来。
：“大画家，你还记得亚民吗？”
亚民是亚国的老三兄弟，说到这里，亚国不由埋下了头。
根孝印象不深，那一年，他和亚民，志龙一起出门去打工，后来只听说亚民死在工地上。开始是亚民说城里的钱好赚，建筑工地拌拌沙灰就有三十块一天好拿，一起去了上海，到建筑工地做泥水小工，那个包工头十分苛刻，催命鬼天一点点亮就赶着上工，伙食里也不见半点油星，直接水煮开了，切了白菜帮子往下倒。
根孝仗着有些木工手艺，看见马路牙子上蹲着给人打零工的，做了几天就是自个想办法混饭吃。
志龙的酒劲也上来了，滔滔不绝地说：“你个大画家三句话不和，背起斧头锯子木匠刨另寻出路去了，我和亚民想着，一毛钱没赚到，回到村里岂不是被人笑话，再说回家的路费总要赚回来，又呆了几天，六月夏天，日头下暴晒挑沙泥石子，我还会偷懒磨磨洋工，亚民心眼实，怕工头讲偷懒，于是一刻不停地干，一开始说头晕，我以为是发痧气，给他拿了十滴水扶工棚休息，下了工，他开始说头疼，吐了一地，没有几分钟就口齿不清，几个工友送到医院人就没有了，打电话给工头和老板，那猪猡喝得人五人六，说出的第一句话，人死了打给火葬场，打电话给我管用吗？气得我当时就想上去掴他几巴掌。”
亚国抬头看见志龙眼角挂着泪，起身拍拍志龙的肩膀说：“都过去了，过去了。”
志龙麻将哭着嗓：“这杂种，把我们山里人不当人看，警察调查说，死于意外，好端端的一个人，才半天功夫就没了，这算哪门子意外？我哪儿都不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了就埋到大柴山，陪我爹娘晒太*******善见志龙话说得越来越激动，就支了下金虎，低声地说：“你志龙叔醉了，去泡杯浓茶来。”
艾琪听见了，进屋泡了盏茶端来给志龙。
志龙指着根善说：“媳妇大娘比哑子嫂嫂还会当家，这就酒才喝一半，就上茶了，要喝茶也是你公爹先喝，事先声明，今天不算正式进门，这茶钱下回再补，今天高兴，我要盯牢你公爹多干几杯。”
根善说：“你志龙的酒量我是知道的，俗话说得好，晏饭只管饭，夜饭酒千杯，你留着肚子，夜饭还是在我这里吃，我烧了里三埕外三埕的酒，要青梅有青梅，要杨梅有杨梅，绿豆烧还是高粱酿，都随你选，还不够你一个人喝？”
志龙这才端起茶缸说：“少来，谁不知道你根善拐脚小气，几埕酒看得金贵得要死，晚饭不用你管，你给我装个大可乐瓶，我屋里还剩几只大噗厮嫌弃没有斤两的石鸡，宰了我一个人喝，不在你这里丢人拌舌头。”
哑子女人从屋里端出水煮鱼出来，红油子翻滚，鱼肉刚刚放下，翻着白卷，晶透弹韧。
艾琪夹了一块，放在嘴里，说了句：“鲜，是老家的做法。”
根善又问了一句，：“妮子，你确准了？”
艾琪点了点头，又夹了一些放到金虎的碗里，金虎刚送到嘴里，就霍霍吐着舌头，就桌上有杯子，也不管是什么就往嘴里送。灌到嘴里才知道又上了当，酒劲烈得直逼脑门子，起身跑到灶间打了一碗凉水出来。
艾琪见了，泼在地上。
哑巴女人和根善见了，笑了起来。
根善说：“你自己快当家的人，男人喝点酒也没什么，弄得灶王菩萨要上天禀告一样手忙脚乱，东头没落实好，西头又搭上了界。”
艾琪听了，也抢着说：“就是，不练点酒量，到我家寨子里，不被灌晕才怪。”
根善听了，眯起眼乐了，觉得这才是符合石仓山儿媳妇的标准，初看时戴了副眼镜，身子骨太瘦不中心意，这喝酒的风格倒是一点不让自己的妹子根娣。根娣干活出了力，回到家里见缸里酿着酒，操起葫芦瓢能喝一大勺。于是捋了嘴边几根胡子说：“老底子都说，石仓山的婆子都能干上三两三，你阿娘坐下来，也能喝上两酒盅，你一个后生，酒量比老婆子还不如？”
哑巴女人倒是听了进去，抢了根善的酒杯，给志龙、亚国、根孝敬酒。
根善一看，赶忙说：“乱了乱了，训儿子，这哑子娘倒疯起来了，这个家呀，我是管不住喽！”
亚国说：“根善哥，你屋里打理得这么好，还不是哑子嫂嫂的功劳，这酒我们喝。”
日照廊下东，热气也湓起来了。亚国收起家什走了，志龙麻将也接过根善灌的一可乐瓶子杨梅烧酒散了去。
根善问根孝：“啥时候回家来住几天，城里人叫避暑，你现在是名人了，石仓山再落后，也是你的家。”
根孝说：“下个月上海有个比赛，忙完了就带女朋友来住几天。”
金虎听见了说：“阿叔抬阿嬉了，这喝喜酒的时候，我去发嫁妆。”
根善一听，心里踏实了好多，感觉好事情都凑成了一桌。怪责道：“抬老嬣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根孝显得很平静。：“阿大，我都五十多了，有个人，撮合着过吧，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
倒是根善认真起来，一板一眼地说：“不管怎么说，你这还是头婚，老杨家抬老嬣，啥时候马虎过，告诉根娣了没有？”根善这才想起根娣，对根孝低声说：“炳权病了，是癌，有空你去看看。”
根孝一听，心口炸了一下，说：“怎么可能，炳权那么要强的人，怎么可能？”说着陷入了沉思。
根善见状，叫金虎把根孝随身带的相机背包拿了，催促着：“你还有一帮学生等着你呢。有时间了，就去看看。”
根孝向上登着脚下曾经攀爬了无数次的石台阶，回过头看着横水。整个村子被乌青乌青的花木围着，只听见淙淙的水声夹带一阵鸡鸣狗吠。这种意境和感觉，刚学画静下心的时候，一闭眼就是，现在，想找回都找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