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苏秦说的有没有道理,惠文王算是明白了,这个人是在想一些他所没有想过的事情。而这样的人,不管将来他会服务于哪个国家,王都觉得有必要至少要先把他的脸看清楚。
于是在惠文王的授意下,寺人卷起了隔在王及苏秦之间的那道珠帘,两个人曾经模糊的身影在彼此眼里也随之就变得清晰起来。
苏秦静坐在王的对面,见珠帘被打开,便礼节性得将头埋了下去,以表达对惠文王的敬意,而王则在看到苏秦后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以手指着苏秦,语带惶惑地问道:“子何神也?”
苏秦不知道王为什么会这么问,所以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愣住了。王也一样,在看到苏秦的那一瞬间,王就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昨夜于梦里见到的玄貂竟真得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没错,这个时候在秦惠文王看来,苏秦无疑就是昨夜他所梦见的那只玄貂,不只是苏秦所穿得那身黑貂裘,他的身形,他的姿态,甚至包括他那莫名的气场在内,所有这些都无一不与那玄貂相契合,以至于秦惠文王一看到他就如坠梦境般又看到了昨夜那个咸阳及那六条喷霾吐雾的大蛇。
在幻境中,秦惠文王战战兢兢得向苏秦走去,这当然很反常,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于职责所系,一旁的寺人赶忙跟上去想要扶住秦惠文王,但他们都还没有来得及走拢,王就一不小心摔倒在了地上……
周赧王四年,秦惠文王薨,一时举国缟素,引魂幡塞道。
惠文王既崩,太子荡即位,是为秦武王。
秦武王的为人,苏秦也是知道的,身上没有几块肌肉就不要想在他面前逞英雄,故而惠文王一薨,他便马上向张仪告辞,表明了想要离开秦国的意愿。
秦国葬期间,张仪还有很多事要忙,所以苏秦来向他告辞,二人便只简单聊了两句。
听说苏秦要走,张仪遂道:“间闻燕王致黄金台纳士,其如有意,以吾子天纵之资,投之必秩出三卿,贵可佐国。”
对于张仪的鼓励,苏秦显得很是消极,他说:“秦实资质浅陋,天也何曾尝纵?以秦目前的能力,即便想要北面事燕,在燕王看来,秦恐怕也就只是个干禄之辈,其实不足采用。”
看样子这次游说秦惠文王受挫对苏秦的打击不小,然而这对于不讲情义,只讲道义的纵横家来说,其消极的态度却完全不值得同情,且还令人生厌,即便是同门师兄弟也是这样。张仪一开始还以为苏秦会就此放弃纵横术,转而耕稼是务,尽弃前学,遂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冷冷得说道:“也宜,人生数十载耳,劳心费神不如小有所成。与其遍干诸侯,不如经之营之,日耕稼之来得怡乐。”
“是何言也?”苏秦以闻,色有不悦道:“谓我将辍学从众,足下亦小觑苏秦之甚。说到资质,秦确实浅陋,杳不及足下,然舍乎是,倘以勤勉论之,则纵使是足下也未必过秦。曩其谓燕王必不我用,据实论之而已,岂其有恣遂之意?议从当下,秦确实是学业未精,这是事实,所以即便是往投燕王,其结果大概也只会和这次谒见秦王一样,不会受到重视。既然如此,就应该就勤尽业,冀乎日后固当,何必急于一时,覆辙重蹈?去秦之后,秦将学启未尽,度追势化,以期能做到心与道符,意与神符,然后往投燕王,乃始克遂。如其不然,则秦也不过就是列国间一名普通的说客,干禄之辈而已,其实不足采用。”
杰出的说客,其之所以不能被反驳,是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把自己的意志和天下的大势相契合,走于天道相吻合的路,这样的人才配称得上是无往而不利的鬼谷子门生,而这也正是苏秦目前还没有企及,但希望能于日后达到的高度。
通过这次谒见秦惠文王受挫,苏秦学到了很多东西。至关重要的是他认识到了阿谀奉迎并非是纵横术。没错,张仪也曾劝秦惠文王称王,但那是出于现实所需,正当的举措,而他苏秦一来就劝秦惠文王称帝,则未免显得有些想当然了。以为秦惠文王会就此上钩,给他个什么爵禄,做出这样的事情,苏秦还真得是扎扎实实得自贬身价了一把,也小瞧了纵横术。
纵横术是运由道生之术,虽然说起来就像是街坊之间大妈们经常干的事情,但层级不同,出发点也不同。为个人打小算盘的,那个是大妈;为天下靖乱的,这个才叫纵横术。只能在一个村子指鹿为马的,那个是大妈;而能在全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这个才叫纵横术。将二者混为一谈的结果就是,苏秦出于谋取私利,把阿谀奉迎这套村子里的恶习用在了秦惠文王身上,既然他都选择了这样的层级,当然也就不要指望在全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其实苏秦当初要是能将自己的意志和天下的大势相结合,也不那么急功尽利的话,则他就算是踹秦惠文王两脚,又或者说骂秦惠文王一顿,王也未必会不听他的,因为他说的是对的。但可惜的是他偏偏甘言蜜语得说了一大堆于事无补的话,这当然不是一位贤明的君主所愿意看到的,也有违纵横术运由道生的精神,所以其失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将以上这些教训总结了一番后,苏秦认为首先还是要磨砺自身,以便能于日后将真正的纵横术运用出来,所以对于张仪的提议,也就是去投靠燕昭王,他便没怎么放在心上,至少就程序上来说,苏秦认为这是处在次要位置上的事情,并非当务之急。
在了解了苏秦真正的意图后,张仪卒又笑道:“虽然还是耕稼务农比较轻松,但既然你愿意付出比别人多一份的努力,则试着去呕心沥血一下也未必不可。”
话不多说,二人随后就相揖作别了。
在苏秦走后,随着惠文王的辞世,意识到一个时代已经落下帷幕的张仪,其随后也不无惋惜地自言自语道:“看来仪也是时候该离开秦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