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毛哥哥死在那个礼拜五的早上,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是太阳先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吃早饭,当时就把一口饭吃到了鼻子里。毛哥哥的死除了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外,还让我接触了一个名词——急性脑膜炎。但我一直不相信毛哥哥会被一种名字只有五个字的疾病杀死,在我的认知里,他那样的人除非自己愿意,否则是不会死的。当我看到他的遗像端正的放在灵堂上的时候,我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毛哥哥出殡那天,我哭的稀里哗啦,大家都来安慰我,告诉我不要太伤心了,可他们不知道我之所以那么伤心并不是因为毛哥哥死了,而是因为他许给我的那些承诺统统都实现不了了,干了活却没有得到报酬,失败的滋味难以忍受。
后来大家见劝慰没有效果,索性就让我一个人哭,哭的久了我也就不觉的怎么悲伤了,于是停了下来。可一见到人群中向我走来的亮哥哥,我又哭了起来。
亮哥哥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要哭了,你这样很难看的。
我心想,难看个屁,要是毛哥哥不死,现在就该你哭了。越想我越觉得委屈,然后哭的更厉害了。
那时候我除了为自己惋惜外,也为毛哥哥感到惋惜,我本来是打算礼拜五的下午去告诉他红姐姐要跟他约会的消息,没想到他却死在了早上,就差那么几个小时。若是我早些告诉他会怎么样?我曾经设身处地的演算了无数次,只得到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毛哥哥会死不瞑目。
有时候我会想,人的一生有那么长,为什么命运总要把最重要的事留到生命最后的那几分钟。要知道死这件事其实是很玄的,要是一口气喘不上来,最重要的事没干先死了,可是会造成几代人的困扰的。比如,写遗嘱,分家产,银行卡密码什么什么的。
那时候农村还不兴火葬,毛哥哥按照传统埋到了坟场,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那天下午我在坟场待了一下午,想了很多事情。
首先我想的是,毛哥哥那么胸怀大志的一个人,肯定不喜欢这样待在这里,他一定是希望将自己留下的东西洒满这个他热爱的世界,然后不管他喜欢的姑娘将来去了哪里,他都能陪在她身旁。
然后我又想毛哥哥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就这样消失了。
这是一个比较考智商的问题,当时我并没有想的很明白,后来等我长大了,经历的多了,我才明白其实毛哥哥并没有错,他只是不安于平淡,不想遵循命运的安排,所以被无情的抛弃了。他并没有消失,我们终有一天还会相见,那时候我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告诉他,他所错过的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从那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了毛哥哥,只有那满墙的爱情宣言在信誓旦旦的告诉别人他曾经来过。不过后来风吹日晒毁了一些,农村改建又毁了一些,2008年地震掩埋了最后的一些,毛哥哥彻底消失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现在我早已讲不出毛哥哥的存在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我比他幸运的多,当然走的路也更多,见过的世面也更多,但不知为何我从未觉得懂的比他多。
毛哥哥死后我就很少再去和小伙伴们聚会,一来是害怕看到毛哥哥经常坐的那块石头,睹物思人。二来是谋反没有成功,虽然亮哥哥不知道,但总觉得拉不下那个脸。我想当年项羽宁可战死乌江,也不愿意向刘邦服软的情形可能就跟我差不多。
幸好那时候学校为了丰富我们的课余活动,引进了足球,才解决了我寂寞难以排解的尴尬。小孩子总是最容易忘记悲伤的,我开始踢球。
那时候不懂什么踢球的规则,也没有人教我们,我一度怀疑就连老师们也不知道足球究竟是怎么踢的。结果踢球就成了一项全校学生共同参与,不限场地,不限时间的杂烩运动。不管谁看到球,立马扑上去死死的抱着,抱到乒乓球台上,一个大脚开出去,然后进行下一轮。多么纯粹的运动,没有规则,没有输赢,比的就是谁踢的又高又远。
我早上踢球,中午踢球,下午踢球,每天都是天黑才回家。
毛哥哥死后除了借橡皮檫外,我再也没有理由接近弯弯了,我想过很多办法,比如偶遇,但现实问题是我和弯弯回家是两个不同的方向,若是天天都能偶遇,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有鬼了。后来我又想毛哥哥虽然死了,但我完全可以找另一个喜欢红姐姐的家伙,然后帮他送信,以达到我再次接近弯弯的目的,可这样的话有感觉很对不起毛哥哥。
我决定去问我新认识的朋友,他的名字叫胡来。
胡来是我在踢球的时候认识的,年纪跟我一样大,却比我低一个年级。他跟我说,他不是本地人,转校过来的时候降了一级。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他趁虚而入,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那天下午,学校操场,我和他两个人。
你为什么不向她表白呢?胡来听完了我的话后一语点中关键。
我把球踢给他,说,怎么表白呢?
他又把球踢回来,说,那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我把球踩在脚底下,说,写信好不好?
胡来说,写信好,比较委婉。
我说,信怎么写的?
他说,你比我高一个年纪,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别光顾着说话,把球传过来。
我把球踢给他,说,要不演个英雄救美什么的。我突然想起毛哥哥就是这样打动红姐姐的。
胡来用右脚转着球,说,也可以,具体怎么操作?
我说,你找个机会去欺负她,然后我来把你打跑。
胡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决绝的说,你别以为我叫胡来,我就会胡来,这种事我是不会胡来的。
我说,那你就给我想个办法。
胡来看了我一眼,很够义气的说,等我消息,明天回复你。
那是我人生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只要一闭上眼就有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有毛哥哥死去的悲伤,有亮哥哥上位的喜悦,还有弯弯的笑脸,他们交杂在一起,乱的我都分不清他们谁究竟是谁,谁又做了什么。我失眠了,重度失眠,就是数完绕地球七圈那么多的绵羊也睡不着的那种失眠。
第二天早上胡来见到我睡眼朦胧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说,我没事,你那边弄的怎么样了?
胡来说,我办事,你放心。然后从书包里拿出语文书,从书页里翻出一张粉红色的纸来。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上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说,你怎么做到的?
胡来说,我昨晚叫我哥帮我写的,他在镇上读中学,这信纸也是他给我的,专门用来写信的。
我说,哇哦,你哥真厉害。
胡来说,那有什么,我还有比他更厉害的。
我说,什么?
他说,我给你表演表演,你看清楚了。胡来站在那里,对着四周望了望,似乎是在参照什么,然后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调整了一下,说,现在是早上九点。
……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封信上边写了些什么,只知道满满一张纸上全是字,那时候我真是很崇拜胡来的哥哥,他不但能跟毛哥哥一样写信,而且还有专门用来写信的纸,我想如果我有一天也能写出跟他们一样,或者比他们字数还要多的信那样就太好了。而讽刺的是,在十九岁那年,我为一个姑娘写了两万字的情书,写完后我想,如果能精简到两千字那样就太好了。
那天下午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故作淡定的走到弯弯的座位旁时,弯弯正拿着一片树叶在纸上临摹,那种艺术小清新的文艺气质瞬间征服了我,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有什么事吗?
短短五个字轻易击垮了我花两节课培养起来的淡定,我只感觉脸上一热,顿时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好,于是赶忙将那张粉色的信拿出来放她桌子上,我说,给你的。
弯弯说,嗯,知道了。然后随手把信收进桌子里,又埋下头继续临摹。
我转身要走,又觉得不放心,于是转过头,说,弯弯,给你的。
弯弯抬起头,笑了笑,说,知道了。
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告白,在雄性荷尔蒙的刺激下,胆子大的事后想起来连自己都感到害怕。不过那时的我根本没有考虑明天,也不知道我那样做究竟是要达到什么目的,我就只是单纯的想让自己中意的姑娘知道我喜欢她,仅此而已。
那天晚上我睡的很香。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关注着弯弯,不管上课下课,除了上厕所外,我的视线都在她身上。可弯弯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除了中午语文课上打了几分钟的盹外,跟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是因为弯弯不认识信上的字?我觉得有可能,毕竟那上边很多字我就不认识。又或者是那信写的太深奥,弯弯看不懂?这也有可能。
你去问问不就好了吗?胡来把球踢给我,放学后整个操场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我顺势将球踢回去说,这也太难为情了,我不敢去。
胡来将球定在脚下,说,那就没有办法了。
我问他说,你哥哥靠不靠普。
胡来说,你放心,他跟我一样靠谱。
我说,哦,他叫什么名字?
胡来说,他叫胡说。
我想,这真是个欠扁的名字。
尽管我觉得那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后来还是选择了去亲口问问弯弯,因为我急于想要求证弯弯是否得知了我的心意,大不了就是弯弯从此以后都不再理我了。但是,如果,万一,假如她也喜欢我,那么……
第二天我用第一节课的时间来酝酿情绪,然后趁下课的时候,将弯弯堵在了教室门口。
弯弯看我气势汹汹的样子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你明白的。
弯弯脸色变了变,突然沉默不说话了。
我说,弯弯,不管怎么样,你总要给我个交代!
弯弯看了看我,然后埋下头,低声说了,对不起。
我心中一沉。
弯弯继续说,你跟我来。然后向座位走去。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木讷的跟了过去。
弯弯坐在自己的桌位上,然后慢慢的说,我知道这事瞒不过去,没错,以前那些信我都没有交给我姐姐。
我说,嗯?
弯弯急忙说,你先别生气!大不了把你给我的糖统统还给你。
我说,啊?
弯弯说,你写的那些信我都看过,其实很一般,打动不了我姐姐的。
我目瞪口呆。
弯弯说,事情就是这样,你想怎么样,看着办吧。
我说,那最后一封信你看了吗?
弯弯说,哦,你放心,那封信那么漂亮,你又那么慎重,所以我已经交给我姐姐了。
我说,哦。
现在我早已忘记当时是什么心情,或许那时我年少的意识里还没有任何一种情绪能够应付那种情况,只知道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崩塌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一幕幕出现在我的眼前。亲爱的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当再度情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那天的阳光亮的刺眼,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向我飞来,我顺手捞在手中。
是一颗足球。
耳朵里传来了一阵吼叫,我抬头望去,面前是几百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我看到胡来在不远的地方兴奋的向我招手,口里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但我明白他的意思,让我把球踢给他。
我心道,好的。然后将球抛向空中,使出全身力气踢了出去。
两声惨叫一前一后响彻了整个校园。
那个秋天,毛哥哥去世了,我很悲伤。亮哥哥当了老大,我很悲伤。弯弯欺骗了我,我很悲伤。我折了右脚,我很悲伤。胡来被打掉了门牙,我和他都很悲伤。但这些悲伤都比不上留级来的悲伤。
因为右脚骨折,我在家休学半年,第二年报名时留了一级和胡来同班,而弯弯则变成了我的学姐。
后来的日子我一直都在反思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命运对我不公平吗?我想,不是的,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一段感情若是以谎言开始,那么肯定就会以谎言结束。命运不过是从一开始就瞻瞩了我沾沾自喜以为所有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拙劣计划,但并没有告诉我出了点岔子,然后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才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哈哈”大笑几声,幸灾乐祸的说,看,****,这才是真相。
我无语凝咽,梦想和现实又岂是一句“****”所能道的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