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不得不说毛哥哥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尽管写的信都如泥牛入海般杳无音信,毛哥哥仍然孜孜不倦,保持三天一信。我很崇拜他,因为他只用短短的三天就能写出一封信,如果是我,三个月也未必办得到。我想这就是高年级的优势,毛哥哥接触到的词比我多,这大概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至于叠信的事一直就交给弯弯在做,他总是能将那些信叠成精致的小船或者是心形,我也曾经想过自己动手试试,可我最终没有那样做,因为我除了折飞机,其它什么都不会,问题是你总不能让红姐姐收到信,发现妈的竟然是个飞机,那样第一印象就不好了。
而我,除了为损失一些大白兔奶糖而肉痛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不好。不过后来我一想,反正也不是给外人吃,干脆将报酬提升到了两颗。
弯弯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尽管那些信看起来印象很好,红姐姐依然没有回信,也没有口信,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这期间毛哥哥教会了我一个新词。
造势。
闹事?闹什么事?我抬起头问踩着书包正趴在墙上写标语的毛哥哥,顺便将手中准备好的半截粉笔递给他。
毛哥哥说,不是闹事,是造势,就是营造一个有利于自己的环境。他扔掉手中残留的粉笔头,接过我手中的粉笔。
我说,哦,就是像你现在这样乱写乱画吗?
他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头看着我说,我这不是乱写乱画,我这是造势,明白吗?造势。
我说,我们和红姐姐是两个方向,她回家又不走这条路,你写的这些东西她看不见,写了也没用。
毛哥哥说,你现在还不懂,以后就会明白的,这是一种精神寄托,不一定非要她看见。他完成了手头的字,下来将书包往后挪了挪,然后踩上去开始写下一个字。
我说,毛哥哥,你看啊!本来这墙上已经有字了,你再把字写在它们后边,别人读的时候,势必会连在一起读,这样容易让别人产生疑惑的。你看,这墙上明明写着“一人结扎,全家光荣”你却在后边加上了“靳小红,我爱你”,整个句子前后思想就不统一了,上下也不连贯了。
毛哥哥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平整的地方都被那些混蛋占用了,我也是逼不得已。唉,把你的书包拿来垫一下。
我脱下书包,交给毛哥哥,说,毛哥哥,你为什么不写上自己的名字。
他无奈的说,现在我们还小,有些事情就不要公开了,等以后长大了,我一定告诉所有人的。
我说,哇,这么厉害,你完全可以写个艺名。
毛哥哥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在后边署了名。
半个月后,那些原本用于宣传计划生育、时代精神的标语墙被一个叫山鸡的家伙破坏,搞的整个变了样。
比如
计划生育,少生优生!我爱靳小红。——山鸡。
防火防盗!我爱靳小红。——山鸡。
三个代表,始终代表……我爱靳小红。——山鸡。
……
后来毛哥哥更是走火入魔,凡是可以写字的地方,哪怕只有巴掌大,也被他利用了起来,就算写不下那么多字,他也要写上红姐姐的名字。
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也曾劝过他。
那天下午,毛哥哥正趴在村头王大爷家的猪圈墙上写字。我说,毛哥哥,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毛哥哥说,怎么不对?
我说,这样乱写乱画是不对的,别人看到会有意见的。
毛哥哥说,我管不了那么多,别人认为是错的,对我而言却是对的,你说应该让别人爽呢,还是让自己爽?
我想了想,说,最好大家一起爽。
毛哥哥摇了摇头,说,你还是太幼稚了,这事又不是上床,怎么可能让大家都爽,唉,你看我这个字写的正不正?
我点了点头。
据说那年我们学校教育经费超支不少,还引得市教育局来调查,怀疑有人挪用公款,校长吓的车票都买好了,准备潜逃。结果后来查来查去,发现是粉笔的开支比往年增加了。校长自然是不用跑了,一怒之下下令全校开展“献爱心,拯救粉笔君”活动,规定所有班级,凡是发现地上有粉笔头的,该班班主任扣半个月工资。搞的老师们整天提心吊胆,拿着粉笔就像拿着金子,放在手里怕跑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毛哥哥的故事开始于春天,但直到秋天,他的努力才有了一点起色,完全按照春种秋收的自然规律来发展。
那时候我刚过了八岁生日,正是茁壮成长的年纪。毛哥哥也不再写标语,因为回家的路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让他肆意挥洒青春。弯弯长了蛀牙,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大白兔,但她仍然很大方的为我送信。大家都有所改变,只有红姐姐,还是一直没有消息。
我不知道秋高气爽这个词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境,我只知道那年秋,天倒是很高,气却一点都不爽,热的隔壁王叔叔家大肥猪都撞墙自杀了。在这个连禽兽都活不下去的季节里,学校却不顾众怒,组织了秋游。
秋游的前一天下午,我和毛哥哥走在放学的路上。毛哥哥一边走,一边欣赏他的作品,时不时点评两句。
突然毛哥哥问我说,潇潇,你长大以后想要做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要做校长。
毛哥哥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校长什么都不用做。
毛哥哥摇了摇头,说,你做不了校长,你太过善良。
我说,那我以后就去当老师。
毛哥哥说,也不行,你不够善良。
我顿时有些着急了,我说,我将来会改的。
毛哥哥说,改不了,命中注定。
我说,那我以后应该去干什么?
毛哥哥说,那要看你自己喜欢什么。
我细细想了下,说,我喜欢弯弯。
他说,那你就去****。
我点了点头,然后问他,毛哥哥,你以后想干什么?
毛哥哥看了看远方,突然笑了起来,一脸憧憬的说,我要带我喜欢的姑娘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
我说,哇。
毛哥哥继续说,但是首先我要有自己的汽车,所以我要先成为一名汽修工,那样我就可以赚钱买车了,而且要是路上车坏了,我自己就可以修。
我说,哇。
毛哥哥说,明天我就要迈出第一步,先带着她到隔壁村去逛逛,下次就去更远的镇上,然后去县城,去省城,去国外,去每一个我们能想到的地方。
我提醒他说,毛哥哥,明天有很多人。
毛哥哥说,在我的眼里只有我的爱人,其他都不是人。
我说,那是什么。
毛哥哥想了想,说,嗯,大概只能算个东西、
我说,毛哥哥,那我也是个东西吗?
毛哥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不,你不算,你不是个东西。
现在想起来那年秋天真的很热,尤其是秋游的那天。不过幸好那时人生的比较贱,不像现在小孩子那么娇气,才没有集体中暑。而确切说来能够逃避枯燥的校园生活,那股子兴奋早已让我们忘记了炎热。
那天早上学校做了动员,半个小时的动员围绕两个主题,一是遵守纪律,不准践踏庄稼,看校长讲的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大有魏武帝当年“士卒无败麦,犯者死”的气概。二就是注意安全,这点我觉得其实可以忽略,土生土长的农村娃,什么作孽的事没干过,总不能在阴沟里翻了船。
出发时六年级的哥哥姐姐走在最前边打头阵,然后依次是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最后才是五年级,这样就保证了走在最前边和走在最后边都是高年级的学生。
当队伍完全展开,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学校竟然有这么多的人,打头都已经过了河,最后边的还在学校没有出发。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豪迈之情。
后来念高中的时候我写了一篇议论文,名字叫《和平与战争,人类为何热衷群体性事件》,这篇作文让我拿到了那届校园杯作文大赛第一名,里边就引据了那年秋游的故事。说白了就是人多胆儿大,连兵书里都说过“十而围之”,意思就是如果自己人比别人多十倍,就可以放心的把别人围着打一顿。
那年秋天以前,毛哥哥一直都是站在我们的对面,我们和他看到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以至于我对他的背影不甚熟悉。刚好秋游那天毛哥哥穿了一套黄色的短衣库,在满目金黄的大地上是那么具有隐蔽性,我将走在前边的队伍来回找了二百多遍才将他找出来。当我找到他的时候,队伍适时的停了下来,通知原地休息。趁着这个空当,我飞快的穿越了三个年级,来到了毛哥哥的身边。
毛哥哥看到我似乎有点诧异,然后问我,你来干什么?
我说,来看你泡妞。
毛哥哥说,哦。
这个时候,后边传来继续出发的哨声。我说,毛哥哥,我要回去了。
毛哥哥一把拉住我,说,不用回去,就走我前边。
我有点害怕,说,万一被老师发现了怎么办?
毛哥哥奸诈一笑,说,没事,当他们看你的时候,你就闭上眼睛,他们就看不到你了。
我想毛哥哥一定是看不起我的智商,那个时候我早已学过了“掩耳盗铃”,但队伍已经重新开始出发了,没有办法于是只好从了毛哥哥。
那时候的我已知道红姐姐是谁,也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我们本来就是走在最前边,很快我便发现了她的身影。
我回过头问毛哥哥,你为什么不插队到红姐姐后边去?
毛哥哥摇了摇头,落魄的说,已经插满了。
我细细看了看,才发现红姐姐前后十个人都是男同学,当下心中一惊,狼群中的一枝花,看来弯弯果然没有骗我,我又看了看毛哥哥,发现他真的没有什么竞争力。校园里的女孩子都是很单纯的,如果你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不是因为你没钱,也不是因为你不够爱她,只是单纯的因为你长得丑。毛哥哥长的丑不丑,我不知道,反正不好看。不过由于搭配比例严重失调,就导致了我和毛哥哥前后都是女同学,成了花丛中的两匹狼,也算是塞翁失马了。
我以为毛哥哥将我留下来是要传授我点什么,可走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我偷偷望了他一眼,才发现他一直都在盯着红姐姐看,于是我问他,我说,毛哥哥,你在干什么?
毛哥哥没有看我,只是把手指放在嘴巴旁,做了个“嘘”的动作。
我又问他,毛哥哥,你想干什么?
他说,不要打扰我,我正在陪我的爱人散步。
我说,啊?
毛哥哥看了看我,说,你不懂,这叫意念,我的意念陪在她身边,不信你看,她旁边是不是有个淡淡的影子,那个就是我的意念。
现在想来那叫什么意念,分明就是意淫。不过能意淫到那种地步,从小到大我就见过毛哥哥一个人,也算是他留给我的比较独特的记忆。
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毛哥哥说的影子,只好说,那你小心点,路挺窄的,你别把红姐姐挤麦地里去了。
毛哥哥说,放心,不会的。
话音还没落,我就听到一声尖叫,红姐姐掉到麦地里去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毛哥哥骂了句“操”,然后把我推开,向前边挤去,无奈人多路窄再加上混乱,左突右晃也过不去,于是他干脆纵身跳下麦地,向着红姐姐趟了过去。
我不知道穿着短裤在麦地里奔跑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主观的认为那一定是一件非常戳拐的事情,至少对于小弟弟来说,后果是灾难性的。
当我到达事故现场的时候,毛哥哥和红姐姐都不见了,现场只有几个老师在争执。
要不我们别走了,回去吧!一个胖老师满头大汗的说。
这怎么行,今年的口号是“走出去,看看世界”,我们这才刚走出来,世界还没看呢。另一个带眼镜的老师说。
可这样下去,孩子们会受不了的。胖老师说。
我看是你受不了了吧?另一个长着国字脸的老师冷冷一笑说。
胖老师没有反驳,国字脸老师继续说,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坚决贯彻落实校长下达的“走出去,看看世界”精神,别说现在晕了一个,就算全晕了,我们也要走下去。要相信,不管有多么困难,校长都与我们同在。
校长在哪里?胖老师四周望了望,问道。
在学校,没跟来。眼镜老师瞥了国字脸老师一眼。
我…我说的是精神与我们同在。国字脸老师小声嘀咕道。
如果我们现在就回去,那这个游记该怎么写呢?眼镜老师收回目光问道。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胖老师胸有成竹。
眼镜老师和国字脸老师一齐问道,什么?
胖老师咧嘴一笑,说,就写秋天的麦浪。
我想,这真是个****的命题,秋天哪有麦浪。
那天毛哥哥背着中了暑的红姐姐疯跑了几公里把她送到了镇上,然后双双住进了镇卫生院,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面前伤痕累累的疲倦少年竟然是毛哥哥。时至今日,每当我听说身边有虐童事件发生时,我都会忍不住爆粗口操那些施暴者祖宗十八代,我想起源就是毛哥哥。
因为大家都看到了毛哥哥跳进地里践踏了庄稼,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在他还躺在卫生院病床上的时候,学校陪着那块地的主人找到了他的家里,毛哥哥的父亲赔了钱。贫穷是一代人的悲哀,毛哥哥的父亲将他身上的悲哀延续到了下一代,第二天毛哥哥回家的时候,他的父亲用最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将他毒打了一顿。
那天下午我见到毛哥哥的时候,他一个人佝偻着坐在石头上,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可脸上的神色却很平静,那种平静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说,毛哥哥,你这样值得吗?
毛哥哥重重咳了一声,说,无所谓值得不值得,你知道吗?当她趴在我背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我只希望就那么背着她一直走,一直走,永远都不要停下。
我说,走到什么时候呢?
他说,当然是走到她安全的时候。
我点了点头说,你成功了。
毛哥哥说,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有用不完的劲,我一直跑,一直跑,丝毫没有觉得累,直到她从我背上下来那一刻。毛哥哥说着又咳了两声。
我说,毛哥哥,你病了。
毛哥哥说,没事。
我说,有事,你病的很严重。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只是独自陶醉,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说,那种感觉真奇妙、真奇妙……
第二天早上整整一节课我都在不停的思考,我隐隐觉得这件事是一个不错的契机,若是毛哥哥现在趁胜追击的话,那么成功的几率应该很大。不过看毛哥哥的状态,我觉得是我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第一节课下课我马上向弯弯的座位跑去,没想到弯弯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了?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说,这么巧?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弯弯说,那你先说。
我说,没事,你先说。
她说,你以后不要给我姐姐写信了,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说,啊?
她无奈的摊了摊手,愣愣的看着我。
我问,是谁?
弯弯说,就是那天背她去卫生院的那个男同学。
我跳了起来,忍不住尖叫道,毛哥哥?
弯弯说,你认识?
我说,岂止是认识,他是我大哥。
弯弯说,既然你认识他,那就太好了。你找个时候把他约出来,我姐姐想见他。说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不过你也别灰心丧气,虽然我姐姐不喜欢你,但是还有其她的女孩子。
我心想这真是瞌睡遇到枕头,正是时候,我还灰什么心,丧什么气!恨不得大笑三声,抚掌而笑曰:吾事济矣!
弯弯可能看我神色不对,怯怯的问,你有事吗?
我说,我没事,你放心,我是不会被这一点小小的挫折打败的。
弯弯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冷冷的说,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天空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古多情空余恨……
我说,没事,嗯,小事,不足挂齿。
弯弯说,哦,那不如就这礼拜六吧?
我说,好。
那天一整天我都陷在呆滞中,时不时就会迷迷糊糊的看到一把金色的权利之杖缓缓向我飞来,紧随其后的是亮哥哥那张憋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