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她想自己解决。
李在去北海湿地的当天下午,她把那个男人约了出来。她想当面问问他,不管结果是什么,她都想一次性把这个事了结了。
男人看见昝小盈从茶楼楼梯走了上来,嘴角撇了撇,说:“好久不见了,几次给你打电话你都摁掉,不方便接电话吗?”
昝小盈走进房间,在男人面前坐了下来,她盯了男人大约好几分钟,然后不动声色地问:“是你干的?”
男人没说话,只耸了耸肩。
“放过我好吗?”昝小盈软了下来,眼睛里浸满了泪水,“这么多年你够了没有?”
男人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外,他不想多解释,在他的心中,昝小盈一直是他的女人。他吸饱了一口香烟,缓缓吐了出来,他说:“你知道吗?你和他到丽江让我妒火中烧,有几次我都想把这件事端出来了,想想还是忍了。怎么,现在想起把我约出来了?”
“放过我好吗?”昝小盈再一次问。男人摇摇头。
6年前在草头滩劳改煤矿招待所他也是这么摇头的,而且一摇就是这么多年。那个时候她刚刚和郑堋天结婚,可以想象,她的婚姻并没有如她预想的那样幸福,除了郑堋天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副所长这个职位外,其他方面她不想索求什么。其实这也正是她想要的,她没有指望郑堋天能在情感上给她什么意外之喜,她可以忍受无性婚姻,只要有花不完的金钱就行。那个时候,昝小盈实际得吓人,但是她年轻的肉体不可能没有欲望,那种想要爆炸又找不到引信的滋味让她死去活来。开始几次她还躲着郑堋天,后来就放开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表演。看着郑堋天赤裸的身子,萎缩的器官,以及他涨红的眼睛时,她的心理和生理往往能得到极大的满足。后来她觉得这样不好玩了,她的表演越来越缺乏激情,她渴望真正的男人,最好是强奸,她梦想着有朝一日一个高大勇猛的粗壮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毫无道理地占有她,她希望被野蛮的力量击垮,而不是仅仅靠自己的手指。这个男人终于出现了。他刚从劳改队出来,说李在托他来看望她。昝小盈信了,几天过后她跟着这个男人去了草头滩。男人说,不是直系亲属,劳改队是不准探监的,他有办法让她见到李在。昝小盈哪里知道劳改队里的规矩,她不知道那地方比监狱松得多。到达草头滩的时候已是傍晚,去李在所在的队里还有很长一段路,他们只好在招待所住一晚。就是那一晚,男人把昝小盈强奸了。昝小盈没想到李在的朋友竟然这么卑鄙,她抓他,踹他,任何挣扎与反抗都无济于事,男人在狠狠抽了她几个耳光之后,从容地进入了她。那种尖利、肿胀、暴风一样的感觉袭击了她,令她吃惊的是,她最后竟然到了高潮。
她不知道怎样解释自己的感觉,她恨他,也恨自己,她不知道高潮时的犀利叫声是怎么发出来的,那不是自己,根本不是,是身体深处被长久压抑的呐喊,跟情感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没有心情也没有脸面再去探望李在,随那个男人回到了瑞丽。以后,这个男人隔三差五就要到昝小盈面前表演一次,一次比一次狠,变着花样干她。她一次次沉溺于这种不干不净的关系,又一次次被耻辱的泪水淹没。李在出狱后,昝小盈一直躲着李在,好像随时李在都能窥见她和这个男人的关系一样,她怕李在知道,怕他瞧不起她。然而,她和李在的情感不是想割断就能割断的,她思念他,做梦都想跟他在一起。她主动找到李在,想跟他一起赌石,而李在还误以为她是个金钱之奴,其实她的心思哪里放在赌石上啊!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重新接近李在,重新燃起已经泯灭的爱情。可是,这个男人一直跟随着她,她到哪儿他就在哪儿出现,就像一个魔鬼一样。她想甩掉他,但是他每次都以他们这层关系相要挟。他向她恬不知耻地索要金钱,贪得无厌地索要身体,甚至胁迫她干丧尽天良的事。和李在去了丽江之后,她就一直琢磨一件事,找个合适的方式甩掉这个男人,让他永远不要在她的生活里出现。假石这件事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只有他才可能如此嫉妒李在。这是一次机会,她想让自己坚强一次,决不能再拖了。
昝小盈问:“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我很想知道答案,你能不能实话实说告诉我?”
男人问:“什么问题?”“李在对你这么好,在你混得跟乞丐一样的时候他收留你,为什么你还要恨他?
为什么要嫉妒他?你一半是绵羊,一半是魔鬼,你有资格这样做吗?”男人的眼里有了一些凶光,“说出来我会无地自容,还是不说吧!”“证明你还有廉耻心吗?”昝小盈咄咄逼人。“你知道个屌!”男人愤愤不平地说,“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副被妒相,李在就是这种‘树大招风’型的人。开始的嫉妒也许是无恶意的,但是如果寻找到机会,这种无意识的善意很快就会转变成报复行动,比如当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知道不知道?在劳改队,每当晚上熄灯后,就是每个狱友回忆美好往事的时候。当然,回忆最多的就是自己过去所经历过的女人,它包含了世界上所有形形色色的情感与淫邪的故事,有些人女人一大把,有些人只有一个,李在就是这样,他反反复复只讲你,只要轮到他回忆,你的名字就会在黑暗的狱中升起,然后成为当晚大多数狱友的意淫对象。你知道李在在劳改队是什么样子吗?他可以不剃光头,他可以不穿囚服,他可以到干部食堂吃饭,他可以出差当采购。在他刑期的最后一年,他的权力达到顶峰,他可以左右指导员的思维,跟他要好的犯人可以轻而易举被评为‘立功’。你知道不知道,立功越多,离减刑越近。这是什么概念?是可以少在里面受罪的概念,是争取早日自由的概念,可想而知有多少犯人对他顶礼膜拜。他还可以任意殴打每一个不听他话的犯人,他负责的那个‘积委会’就是个刑房,每一个被找去谈话的犯人出来后身上没一块好肉,你知道他给那个‘积委会’办公室起了个什么名字吗?精武馆。每一个刚刚到来的新犯都要到里面‘退光’。在一般犯人眼里,他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魔,牢头狱霸什么年代都有,能做到李在这样嚣张跋扈的绝无仅有。”
昝小盈冷冷地听着,她一点不震惊,还是那句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故事,你不可能全知道。
男人的眼睛凸了出来,“有一次在建筑工地躲雨,闲着没事,也许是我肚子里实在没其他故事了,我就把很多年前拐卖一个女孩的事儿当成艳遇讲了出来。那个叫玛珊达的缅甸小姑娘太漂亮了,我们好不容易把她从缅甸弄出来,不能便宜那个等媳妇的河南农民,路上我把她干了,那是我干过的第一个处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个滋味。晚上回到队里,李在对我说,有人太想减刑了,他们已经向中队指导员揭发检举了我隐瞒多年的罪行。我一下子就傻了,我想完了,想狡赖都不行,我讲得太详细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四大要素一个不漏。给当地公安局发个函,一调查就出来了,不加我个无期,也起码10年。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只要有警车驶进中队,我就会吓得屁滚尿流,随时准备被手铐铐走。我后悔死了,对这个案子我应该有所防备,当年在看守所,我在电警棍的电击下都能守口如瓶,却在劳改队当成炫耀的体验轻而易举吐露了出来。在劳改队,我的身边到处都是这种得了‘减刑妄想症’的臭虫,一不小心你就被别人‘点了水’。过了几天,形势仍然风平浪静,难道他们已经展开调查?或者他们正在抓捕我那个漏网的朋友?又过了些日子,不!过了一年,我彻底放心了,中队指导员根本没把我的事当成事,他就当我放了个屁。后来有人告诉我,是李在帮我按下去的,他对指导员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总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人追究。你知道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感觉吗?是嫉妒,是高兴之余充满感激的嫉妒。李在的境界是我一辈子也达不到的,他为什么可以轻描淡写地抹平这件事?而我,只能像困在笼子里的耗子一样惶惶不可终日,为这事我整整瘦了20斤肉。人的差距真的很巨大,就像我的外号,也是李在给我起的,我当时多么高兴啊!其实对于李在来说,它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在现实生活中我仍然是个失败者,我的作用对于他就如同一只默默无闻的蚂蚁。嫉妒是什么?嫉妒是对别人幸运的一种烦恼。是的,这种烦恼多少年来一直折磨着我懦弱的神经,我快要疯了。我恨他,恨这个世界,恨我周围的一切,因为嫉妒本身就是一种憎恨心理。李在千不该万不该托我打听你的消息,现在看来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对你的思念,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除了被你的美丽震惊,剩下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当我没有能力对抗强大的目标时,只能转向相对弱小的女人。在女人面前我很自信,我一点不怀疑我的口才。你总结一下没有?这么多年来,我身上的特质完全符合一个善妒者的轨迹:明显的对抗性。明确的指向性。不断发展的发泄性。不易察觉的伪装性。”
昝小盈马上要为这个男人的沾沾自喜呕吐了,“所以你设置了这个骗局,用假石获得心理上的胜利?”
男人咬紧牙关,凸出的眼睛冒出火来。他狠狠地说:“奶奶的!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包括到一所大学逼古生物研究中心主任写出制作假石的化学配方。我秘密选择了一块石头,然后开始实施这个伟大工程。腐蚀,激光,培育,埋石,每个环节我都精益求精。我一直幻想着这个让我疯狂的场面,李在千方百计搞回来的玉石毛料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一钱不值的假石,这将让我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精神飞跃。可是,说好在黑泥塘接范晓军,我制作的假石已经运到那里严阵以待,后来突然变成从盈江昔马古道进来,这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本来计划好在黑泥塘把范晓军干掉,然后把石头换过来,现在一切都泡汤了,如果不是缅甸那个多管闲事的游汉庥,我差点就成功了。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范晓军带回来的这块石头竟然也是假的,这说明,有人比我更先一步,比我计划得更加完美,而且他成功了,我又一次成了失败者,我连害个人都这么失败,我还能干什么?”
男人说着把手里的茶杯“啪”地摔在地下,清脆的响声引起周围很多茶客向这边张望。
男人俯下身子,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成功的,不然,就把我们的关系明明白白告诉李在,也好让他有个选择,长期把他蒙在鼓里我于心不忍啊!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对吗?你们在丽江玩得还高兴吧?爬雪山了吗?去云杉坪了吗?”
昝小盈不想再听下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不能再让这个男人活在世上!
“我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最好搞成一次意外,一刀把他宰了,那样痛快。肯定会导致警方介入,别怕,你到外面躲一段时间……”
昝小盈盯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女孩,显然她对这个看上去太过普通的女孩不太放心。
“或者是车祸,惨烈的车祸,轧得他血肉横飞……”女孩不耐烦起来,她挪了挪屁股,瞟了昝小盈一下。她有点不高兴,好像自己是一个无名鼠辈。多年前她第一个雇主也这样怀疑过她的能力,结果证明她干得非常漂亮,即使给警方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也仍然挡不住她至今逍遥法外,继续吃这行钱,这说明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手,她有她的独到之处。
我不是业余的。女孩心里暗暗嘀咕着,让他喝个酩酊大醉,然后在楼梯上摔一跤,脖子摔断……湖北襄樊市那个电器女老板就是这么死的。
……或者给他注射一针大剂量的海洛因……云南省昆明市那桩遗产继承案的原告就领教过这种滋味。
……或者,让他睡在床上,点根香烟……重庆万州市黑道上的李老幺在市中心酒店就这样长眠不醒了。旅游地点是个好地方……北京那个叫吴翰冬的流氓就是这样长期在洱海旅游去了。但是,女孩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有点害怕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她眼睛里的光不像是人射出来的,特别骇人。“行。”女孩对昝小盈点了点头,她知道她该怎么做,“我可以。”女孩是昆明一个朋友介绍的,朋友说这个小女孩善于乔装打扮,其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手段令人胆寒。她除了具有这个特征外,昂贵的价格也能证明她的身价。
“50万。”女孩说。
昝小盈答应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干掉这块绊脚石,别说50万,再多的钱昝小盈也会答应。她的牙咬得咔咔直响,女孩惊异地盯着昝小盈,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交代的。
“这是20万,事成之后我再给你30万。”昝小盈从沙发角落的一个黑色皮包里拿出厚厚的几叠钱,用一个食指慢慢推到女孩面前。
女孩的眼睛一闪,兴奋了一下,但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她抬起头,压低声音说:“我不要订金,江湖上知道我的规矩,我要是拿了你的订金,江湖上会笑话我,我比较注重自己的名誉。”
昝小盈笑了,“我很想遵守你的规矩,但是我也有我的规矩,不出钱,什么事儿也干不了,我心里不踏实。”
女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坤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一把将面前的钱扫了进去,然后迅速转动袋口,简单地拴了个结。
“大概什么时候行动?”昝小盈问。“今天,或明天。”昝小盈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女孩。
女孩从信封里抽出一张5寸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蓄着板寸的年轻人。他的眉毛和胡须都很浓重,眼睛向外凸着,闪着贪婪粗鄙的目光。他的鼻子很有特点,硕大而肥厚,鼻尖上还有非常明显的凹坑。女孩发现照片上这个人很熟,一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尤其看到他牙齿上镶有一条金属线,更是觉得这个人特别面善。
“他……”女孩嘟囔着。“有什么问题吗?”昝小盈问。女孩摇摇头,“不,不。没什么。”女孩把照片翻过来,见背面写着三个字:唐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