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嗓子里咳了一声,说:“我知道。”意在提醒老人赶快进入正题。郑堋天笑了笑,满脸皱纹绽开又收拢,他说:“人老了,不免有些啰唆。只有慢慢啰唆,我才能寻着这个思路讲下去,否则线就断了,找不到头儿。”“好吧,我不打断你了。”“当时,我非常佩服那些能工巧匠,他们利用如此原始的工具,竟能琢磨出如此精美绝伦的玉器,简直是人间奇迹!我被这门手艺迷住了,很快,我就拜了腾冲一个老师傅学艺,进步非常快,两年过后我已经是腾冲乃至云南小有名气的雕玉高手了。那时候,小可已经上了大学,虽然相隔很远,但我们彼此的思念一点不减,每三天就必须写一封情书。杨四呢,经常到北京杭州收集古玩,而向东则去了缅甸找他的玉石毛料。我们四个天各一方,但我相信,我们彼此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
“那时候讲究‘破四旧,立四新’,我不能雕现在常见的朝珠、翎管、带钩、扳指、鼻烟壶、文房四宝,更不能雕观音、佛、钟馗、达摩、济公,还有生肖、瑞兽、福禄寿什么的,连自然景物比如奇花异草、松林听涛、戈壁落日、大漠驼影等都被视为小资产阶级情调,我只能雕一样:毛主席半身坐像。很快,我雕出来的毛主席像渐渐有了名气。我前面说过,明代的陆子刚只用三匹骏马便呈现出百骏之意,其构思巧妙无人能比。而我,绝对不能用造型来构思,那不是马,是伟大领袖,世界上只有一个,不可能有一百个。所以我只能利用颜色来调配,‘浓、阳、俏、正、和’‘淡、阴、老、邪、花’这十字翡翠颜色口诀被我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我雕出来的毛主席像栩栩如生,那时候私人物品不能进行金钱交易,我也不想用毛主席像赚钱,怎么办?我就雕出来一个送一个,雕出来一个送一个,腾冲全城的老百姓,包括当时的县革委会主任家里,都有我雕出来的毛主席像,甚至连昆明北京的人都来腾冲向我索要。我当时太年轻了,不知道什么政治风险,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多少老画家都不敢轻易画毛主席像,害怕稍微画不像,就会大难临头。现在想来,我那时的胆子太大了,不知天高地厚,果然,后来出事了。”
“因为毛主席像?”李在问。“对,因为毛主席下巴上那颗痦子。那是一颗全世界最著名的痦子,就像后来戈尔巴乔夫头顶上的‘地图’一样,稍微一错位,全世界都看得很清楚。这一次,我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把毛主席本来长在下巴偏左的痦子弄到了右边。这本来没有什么,雕玉不成功的例子很多,不足为奇。当时‘文革’已经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向东、杨四都从外地赶了回来,小可的学校罢课闹革命,我们四个很久没在一起,应该欢欢乐乐玩几天,可是不行,他们都急着参加造反派,加入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印传单,游行,斗地富反坏右,唱革命样板戏,忙得不可开交。而我,仍沉溺于雕玉,继续雕毛主席像,我认为,这是对毛主席最大的热爱,最大的支持,没有必要非要参加什么派别斗争。有一次他们拉我参加一个批斗会,被批的对象是腾冲县一个边远山区的农民,罪名是他说毛主席的痦子是捏上去的,不是真的。看到向东、小可他们群情激奋喊着口号,以及那个农民的脑袋被皮带扣打出鲜血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我心想,赶快回家把那个毛主席像处理了,万一被谁发现,我不是反对毛主席的反革命吗?但是,想要处理一个毛主席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时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我不能捣毁,不能埋掉,任凭什么方式都是对毛主席最大的不敬。晚上,就在我抱着毛主席像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红卫兵闯了进来,他们二话不说把我抓了起来,关在县委招待所一间狭小的地下室里。那段日子,所有我能想到或者想不到的酷刑我都尝遍了,那些只有在电影里看到的国民党严刑拷打共产党员的镜头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很惊讶他们竟然学得那么快,可见人整人的时候,人的思维与想象能力是最有闪光点的时候,也是人类肆意暴露自己动物本性的时候。我的下巴被打掉了,腿被打断了,胳膊也脱了臼,头发几乎被扯光。这些我都咬牙承受了下来,最让我不能承受的是,这件事只有我的好朋友向东、杨四以及我的恋人小可知道,是他们其中一个告的密,是他们为了‘革命’背叛了我。没有比被朋友背叛更让我绝望的了,我想自杀,想一死百了,可那个地下室四壁全是海绵,裤带、鞋带、牙刷、筷子……全被他们搜去了,我连死的权利都丧失了……”
郑堋天停顿下来,大口喘着气,肺部似乎被这段黑暗的回忆挤扁了。屋子里静极了,唯有郑堋天和李在的喘息,以及窗外的夜幕中偶尔传来的几声野鸭子的叫声。
“后来,后来……”郑堋天又把自己拽回到那个年代,“批斗大会那天,人山人海,全腾冲县的人都看热闹来了。我被五花大绑押了上去,胸前挂着一个白色的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写着几个粗大的黑字:现行反革命分子郑堋天。我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老人捂住自己的胸口,“我最爱最爱的女孩,我的恋人小可,上台发言揭发我的罪恶。那个眼睛清澈的女孩啊!我再也没见过眼睛这么清澈的女孩,只有她,我的小可。此时,她眼睛里的清澈还在,只是清澈中夹杂着怒火。清澈代表水,我不怕,可那火,一下子把我烧死了。我根本听不清她在讲什么,我只看见她的嘴巴在飞快地上下翻动,她的手臂在上下飞舞,她的脸憋得通红,她的嘴唇全是汗珠……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坍塌了,我双腿一软,倒了下去。这还没完,我看见向东走了过来,他由于愤怒,整张脸都变形了,他对着我的裆部狠狠地踢了一脚,两脚,三脚……整整30脚,我大声惨叫着,疼得昏了过去……”
老人一下子缩在沙发上,全身瑟瑟发抖,仿佛那个叫向东的人还在踢他。沉默了大概10分钟,郑堋天的情绪恢复了正常。他接着说:“因为杨四的舅舅当时在革委会当领导,在杨四的斡旋下,我被关押一年后放了出来,而说毛主席的痦子是捏上去的那个农民,则被定为反革命,判了20年劳改。杨四告诉我,是向东告的密。后来,向东和小可结了婚,而我,则永远失去了性功能。”
这个故事很沉重,李在吁了一口气,问:“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你应该能猜出来。”
“猜出什么?”李在的心怦怦地跳着。“故事里的向东,就是你的父亲李东方,而小可,就是你的母亲许可。”“啊?!”李在惊呆了,“所以,你才在赌石上报复我?”“没有谁能心平气和。我时时刻刻都在琢磨怎么报复你的父母,一个是害我成为太监的男人,一个是负心的女人,他们在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根本想不到我是怎么度过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的。杨四劝阻了我,他说他跟你父亲有约定,当时革委会的意思是判我死刑,你父亲说,如果杨四救我,就让我永远不要报复,因为在我和小可恋爱的同时,你父亲也疯狂爱上了小可,他也是为了爱情才出此下策的。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你父亲竟然给神圣的爱情赋予这么残酷的定义,他的爱情竟然要朋友的终身残废作证明。我听从了杨四的劝阻,你父母背叛了我,并不代表我要背叛朋友,我不能让朋友难堪,杨四为了救我,竟然在他舅舅门前跪了一天一夜。但是,这是怎样的拯救啊!它让我生不如死,如一具行尸走肉。我离开家乡腾冲去了瑞丽,我想远离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不久后,我跟一个姑娘结了婚,那个姑娘就是当时看守我的红卫兵,也许是怜悯我吧,她毫不犹豫嫁给了我。她后来知道我已经不能行人道,就想用她的热情医治我的创伤,我爱她吗?不爱!一点不爱!我想报复,报复天下所有的女人,我要把她想象成你母亲的模样来折磨她。几年后,她上吊自杀了,那是我撞见她用蔬菜手淫后的结果,她无地自容。这个时候,杨四因为杀人逃亡缅甸,后来我听说他到那边跟一帮成都知青建立了一个武装游击队,他的双腿被地雷炸断了,只能坐在轮椅上,我们再也没有来往,就像我们从来不相识一样。这个世界真的很怪,它可以拉近人们的距离,也可以让熟悉的人变得陌生,就像阴阳相隔。杨四跑了以后,我的心彻底放开了,我甩掉背叛朋友这个心理包袱,准备实施一个绝密计划报复你的父母。我那时已经在瑞丽扎下脚跟,不管是官场还是社会上都结交了一些朋友,他们可以帮我实施这个计划。然而,你父母却在我这个计划实施之前出了车祸。当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开怀畅饮,我放声高歌,我载歌载舞,那天晚上,我人生第一次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但是第二天醒来,我却感觉非常失落,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失去了报复的目标,我无所适从。车祸是天灾,那不是我干的,我心头的恨仍然还在,于是我又把目标转移到你身上。我想,即使报复不了李东方和许可,我也要报复他们的下一代……”
听到这里,李在不寒而栗。“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正当我准备在你身上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你却进了监狱,我又一次失去了目标,这让我非常恼火,于是,我又开始调整方向……”“昝小盈?”
“对,我要让李东方和许可的后代对爱情绝望。”李在听到这里,不知道自己对郑堋天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有同情,有愧疚,有痛恨,有恶心……李在冷冷地说:“够了没有?”
“够了!够了!我报复够了,没有比占有仇家的女人更令我快乐的,但,我仍然没有解恨,昝小盈手淫从来不避讳我,甚至当着我的面,她是在替你们家羞辱我……”郑堋天的眼睛湿润了,“真的够了!”
“如果假石能替我父母向你道歉,我认;如果还不行,你想个解决的办法吧!”郑堋天抬起头,喃喃地说:“孩子,你错了,从开始你就错了,假石不是我干的。”“不是你?”
“是的。自从毛主席像那件事后,我就远离了玉石,从此再也没碰它。我现在做木材生意,我觉得木头是有生命的,而玉没有,它在我的心目中只能代表冷冰冰的死亡。即使想报复你,也不会选择玉石,我极端鄙视它。让你失望了吧?你白来一趟。告诉你孩子,我天生懦弱,我有报复的雄心,却没有报复的胆量,我只能向相对弱小的女人下手,我没有那个能力牵动千军万马做那个假石头。如果是我干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为什么要隐瞒?完全没有必要!我知道你和昝小盈的事儿,包括你们到丽江,我都知道。现在,我把她还给你,就像和氏璧那样,完璧归赵。好了,你可以走了!”
说完,郑堋天就像极度疲倦了似的,身子斜斜地在沙发上躺了下去,缩成一团,而且越缩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