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云M牌照的绿色大卡车从山崖转弯处拐过来时,范晓军已经站在公路中央举着枪,瞄准那个司机。司机很快看到了他,在50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公路太窄,掉头逃跑显然是不可能的,再说子弹比汽车快得多。5分钟后,卡车朝范晓军开了过来,速度非常慢,大概司机边开边审视公路中间这个人到底是哪部分土匪。卡车在距离范晓军20米的地方突然轰大油门,看来司机想直冲过来碾死范晓军,但很快他就放弃了,他还是觉得,子弹比汽车快。
卡车停在范晓军身边,从驾驶室露出一个非常年轻的娃娃脸,他笑着问范晓军:“拜杜阿埋来?”
范晓军放下枪,说:“别拜杜阿了,我是中国人。”司机头一摆,说:“上来吧!”车子开动后,司机说:“刚才差点轧死你,幸亏我松了油门。”范晓军冷冷地说:“你应该不松,那时候就是我一个人坐在这辆车里了。”司机一脸稚气,他吐了吐舌头,说:“你准备到哪儿?”“这里离史迪威公路有多远?”
“史迪威公路?离这儿有5~8个小时的路程。”
“就去那儿。”“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带到史迪威公路?”“不仅仅是,还要沿着史迪威公路往里走。”
司机笑了,说:“开玩笑吧?我还要拖木材呢,今天晚上必须赶回云南,这是我的工作。”
“你干这个多久了?”“三年。”“去过史迪威公路吗?”“去年去过。”
“见过路边有一块大黑石头吗?比二层楼还高,上面有缅文。”“见过好几块,你指的是哪一块?”“你难不倒我,我认识我见过的那块。”“我知道了,你是让我带你上史迪威公路,然后沿着公路找那块黑石头?”“对!”
“朋友,体谅我一下好不好?我要是按你说的这样,回去马上被炒鱿鱼,我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你跑一趟得多少钱?”“300块,多吧?”“我给你两万。”“什么,两万?”“你已经听清楚了。”
“跑一趟给我两万?但是我的工作……”“回去后跟老板说被劫匪劫了,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我想老板会体谅你的,跑这条线谁不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危险。”“好吧!只能这样,我不按你要求做也不行啊,我别无选择。”小伙子说完就一踩油门,汽车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飞驰而去。范晓军提醒说:“安全第一!”“你放心,这条路我闭眼都能开。朋友,听你口音不是云南的吧?”“北京。”“哦,我是云南土生土长的,还没去过北京呢!我叫赵中学,你叫我学学就是了。你呢?”“范晓军。”
“范……”车子突然一晃,差点拐进旁边的悬崖,“范晓军?”“注意安全!”范晓军有点冒火。“范晓军?”学学嘴里还在念叨着,“喂,你是不是落泉镇开酒吧那个范晓军?”范晓军眉毛一扬,问:“你认识我?”“全云南都知道你的故事。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学学越说越兴奋。“哦?”范晓军没想到在偏僻的缅甸山路遇到一个认识他的人,“什么时候?”“你忘了?有一次几个住在腾冲‘红房子’的游客要去樱花谷,想搭伴凑成一车人,正好你知道有一个住在落泉镇的游客也想去,联系好后我去接的人,晚上从樱花谷回来在你酒吧喝酒,你还给我们几个讲你在落泉镇的故事,我现在都没忘。”
又是樱花谷,这个让范晓军心痛的地名,当时宋蝉——也就是玛珊达——就是在那里被游汉庥劫持回缅甸的。
“想起来了,有点印象。”范晓军嘴上应付着,其实他对眼前这个小伙子一点印象都没有,来他酒吧的人太多了,他记不下那些人的名字和模样。当时,他的脑子里只有战斗。范晓军不想跟学学太热乎,知道他这次行动的人越少越好。
学学一边开车,一边亲热地对范晓军说:“范哥,你现在没开酒吧了?到缅甸做什么生意啊?”
范晓军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说:“回去后别对任何人说见过我,这是我对你唯一的嘱托,剩下的就是你想办法尽快帮我找到那块黑石头,那是个标记,其他的你都不要问,我不想回答。”
看到范晓军这么冷淡,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学学把着方向盘,一脸的不高兴。
范晓军不再说话,他靠着椅背,眼睛盯着公路,慢慢陷入了沉思。那块黑石头他不会忘记的。当时他的眼睛蒙着一块黑布,被担架抬到公路边,摘掉黑布后,他看到了那块巨大的黑石,耸立在公路边上,上面刻着弯弯曲曲的缅文。范晓军不认识缅文,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但是他在心里把那块石头的形状牢牢记下了。他当时想,他还要回到这里,只有回到这里,才可能寻找到游汉庥的老窝。当然,他记下更多的是玛珊达眼中闪烁着绝望的神情,那眼神像火一样烤灼着他的灵魂。当时,玛珊达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着他离去。他也没说,直盯着玛珊达,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鲜艳的“特敏”筒裙慢慢褪了颜色,逐渐变成一个黑点……玛珊达,为了你,我现在回来了。汽车喘着粗气开始爬坡,吭哧吭哧地像嗓子眼儿攒了一口黏痰。两个小时后,范晓军发现他们的卡车正飘浮在白云之上,放眼望去,晴空高远,一碧如洗,脚下有朵朵浮云飘过。不一会儿,起风了,很大,灌进车里,也扯碎了山间的云片。云片掠过天空,在绿莹莹的田野上曳下浅浅的阴影。车子在山顶蜿蜒穿行着,路面更加崎岖,但风景更好,路旁掠过一排排整齐的杨树,枝叶葳蕤,而疏疏落落的灌木丛则凌乱地散落在树下,跟高大的杨树相比,它们低矮多了,显得那么无足轻重。车子翻过一个山坳,面前豁然开朗,一片一望无垠的丘陵展现在范晓军眼前。他想,假如轮下的道路变得笔直,无须一个转弯该多好,他可以闭上眼睛,忘却人世所有烦恼,他可以裹着山风的气息,让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吹掉他脑海的浮尘。但是不行,他无法办到,为了玛珊达,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此后的两个小时,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范晓军一根烟接一根烟抽着,看着被风吹散的烟雾,他忽然想起一首伍思凯的老歌:寂寞公路,每段都伤痛。冷漠,激情,点烟的手……点烟的手……又过了3个小时,天黑了下来,学学忍不住了,侧过头对范晓军说:“范哥,你骂我几句吧?”
“骂你干什么?”“太憋了,这么开下去我马上会疯的。”
范晓军想想也是,再寂寞的公路也应该有尽头,他对学学笑笑,说:“那么,你说吧,我听着!”
“真的?”“除了别问我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好!范哥,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不得不提醒你。”“提醒我什么?”
“你是非法入境吧?”“是又怎么样?”“你知道缅甸法律怎么规定的?”“你说!”
“非法入境罪,根据缅甸刑法第3章第1条和第13章第1条规定,你将被判处6个月至5年有期徒刑。”“还有呢?”
“其二,你犯有非法持枪罪。缅甸武器法案第12章d条规定,你至少判1年以上有期徒刑。”
“继续!”“你这次要是为了一个缅甸女人,那么你还触犯了缅甸婚姻法有关规定。”范晓军像被看破心中秘密似的,他笑了,“谁说我为了一个缅甸女人?”“我是说比方,比方说你要娶一个缅甸女人。缅甸婚姻法规定,不允许缅甸人与外国人通婚。如果非要结婚,不结不行,那必须有缅甸律师公证,然后由缅甸外交部认证后才能合法。否则你就是非法婚姻。”
“现在给我开车的不是云南省司机,而是一个缅甸青年法官。”范晓军揶揄道。“经常跑这边,这是必须要懂的常识,不然在别人国家触犯法律条款麻烦就大了。还有呢!”“还有什么?”
学学打开驾驶室顶灯,从头顶上的遮阳板那儿拿出一摞证件,递给了范晓军。范晓军借着灯光翻开一看,全是缅文,还贴有照片。
“什么玩意儿?”范晓军问。“哈哈,范哥,不懂了吧?那是劳动卡。根据缅甸政府规定,外国人在缅甸长期经商,若需办理签证延期,首先要办理劳动卡。劳动卡需要以一个当地合法注册登记公司的雇员身份到缅甸劳动部办理,需提供相片并交规费。拿一张去,带在身上方便。”
“拿一张?都是假的吧?”“范哥眼睛好,这年头的证件哪有真的!”“再说照片也不是我的啊!”
“范哥我提醒你,你要面对的不是缅甸外交官,是当地农村合作社的缅共书记啊村长什么的,他们认识个屁啊!你就说你是来经商的,他们都热烈欢迎,谁还仔细看照片是不是你啊!再说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变化,我身份证上的照片人家都说是我爸爸呢!”
“哈哈,我不要这玩意儿。”范晓军彻底被学学逗笑了。学学越说越来劲,“下面那个也拿着。办理劳动卡后,办理签证延期及逗留许可同样要当地合法注册登记公司出具证明,到商务部办理手续,然后再到缅甸移民局办理签证延期及逗留许可,一般一次可延期三个月到一年不等,签证逾期,每日罚款3美元。”
其实对这些证件范晓军并不陌生,来缅甸运那块石头他就几证齐全,也是花钱搞的,不过人家搞的全是真证书,有缅甸边境管理局的大红印,现在都在他皮包里放着呢,还没过期。范晓军不可能解释这些,为了不让学学失望,他抽出两本,仔细叠好放在了皮包里。
正说着,前方几公里的地方出现了一点亮光。学学说:“大概是路边旅馆,我们今晚就住在那儿,明天接着赶路,现在大黑天的能看见什么黑石头啊!再说,必须补充能量是不是?”
范晓军同意了。中午在河边就没吃饭,也没吃的,现在早已饥肠辘辘,他把脑袋伸出窗外,看见前面有亮光的地方越来越近。他注意力太集中了,没发现在他们后面300米距离,一辆小汽车关着灯尾随着他们……这家旅馆不在公路边,距离公路还有一段距离,有一条不起眼的土路可以开进去,路口没有任何标志。学学刚把车拐进土路,就看见两个年轻人从路边草丛中跳了出来,站在道路中间,他们手里端着两支中国产81式自动步枪。
学学把车停下来,伸出脑袋用汉语问他们:“前边有吃饭和住的地方吗?”其中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使劲往上扬着枪口,用稚嫩的声音操着汉语问:“你们是哪里的?”学学说:“我们是云南来这边开采石场的,支援缅甸经济建设的友好人士。”少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然后用枪口往前一指,说:“再开500多米。”学学连声说谢谢,然后踩下油门,徐徐向前开去。学学悄声对范晓军说:“大概是掸邦人民军的地盘,全是汉人。”学学把方向搞反了,看来他地理知识以及方向感都出了偏差。掸邦早就被甩在身后,从瑞丽出来往南坎这边走就进入克钦邦了,而著名的史迪威公路在后者境内。范晓军很熟悉学学说的掸邦,尤其第一特区果敢,他去过不止一次,知道那里基本是汉人的天下,汉民族在那里已经生存繁衍了300多年。据史料记载,300多年前明朝灭亡后,南明的一些官员和百姓追随永历皇帝朱由榔从广西、贵州和云南一路逃亡,最后流落缅甸。公元1661年12月,吴三桂带领10万清兵开进缅甸,逼迫缅甸国王交出永历帝朱由榔。缅甸国王哇达姆摩刚刚弑兄自立,内部不稳,无力与吴三桂对抗,只得答应吴三桂的请求,发兵3000,围住朱由榔的住所,假称要与朱由榔盟誓,要他的随从出屋饮咒水。他的随从次第而出,一个个被杀,共死42人。缅甸国王派兵把朱由榔连带眷属25人一起送到吴三桂军营。吴三桂担心押送北京途中有被反清人士劫夺的危险,经清廷批准,于4月14日,将朱由榔及其眷属25人悉数绞死于昆明篦子坡。后人因此事,已将篦子坡改名为逼死坡。朱由榔死后,有不少随朱由榔逃入缅境的文武官员、各类随从和大批百姓仍死不降清,流落在现今缅甸北部和中国云南西南的荒山野僻之地顽强生息繁衍,其中包括闯王李自成手下的名将李定国,他曾沿路护卫朱由榔进入缅甸,此后又长期在边境地区与清军周旋,朱由榔在昆明被杀后不久他即病故在现中老边境勐腊县。20世纪60年代,缅甸高校华裔学生效法红卫兵运动造反,社会动荡引起了缅族与华族的冲突、械斗和大规模的排华浪潮,又演变成华族的暴动。当时的国王吴奈温对此实行铁腕镇压,断然将大批华人递解出境,缅甸国内一律取消汉语和汉字,更不允许教授汉文。为了保存中华民族的传统,这些流落他乡的汉人被迫接受“果敢族”称谓,并将他们操的汉语称为果敢语,使用的汉字称为果敢文。现果敢区内所有电话、手机都是中国电信网络的号码,统一区号是云南省临沧地区的0883,中国电信公司的通信业务广告四处张贴,街上跑的出租车大部分是中国产的昌河、奥拓和夏利,大小商店、农贸市场上出售的几乎都是中国货。这里最通行的货币是中国的人民币,很少有人使用缅币。果敢还有自己的报社、杂志社和电视台,全部使用中文。在果敢老街城边,还有一座清初建起的果敢大庙,里面供奉着关公和观音塑像,所塑关公为左手执《春秋》、右手抚长髯看书状。这里的年轻人穿的背心上印有“炎黄子孙”和“龙的传人”字样。可以这么说,缅甸掸邦果敢是个“国中之国”。
缅北四个特区实际上就是过去缅共四个军区,范晓军除了去过明军后裔的第一特区外,其他特区都没去过,也不熟悉,只是对第四特区有所耳闻。掸邦第四特区即原缅共红极一时的“八一五”军区,领导人林明贤原是中国知青,他是缅共人民军内部最早和缅甸政府和解的高级将领之一,也是最早在其辖区内全面禁绝鸦片种植和毒品买卖的。为此,他赢得了国际组织和中国政府的高度赞赏。林明贤娶了被称为“果敢王”的第一特区领导彭家声的女儿为妻,当然,作为女婿,他义不容辞地为老丈人平定了杨茂良兄弟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