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李在把店铺的生意暂时交给唐教父打理,然后回到瑞丽,处理了一些事情后,便和昝小盈乘坐宇通豪华卧铺大巴朝丽江飞驰而去。瑞丽至丽江的客车,每天只有一班,下午1点发车,第二天早晨7点到达目的地。
坐客车去丽江是昝小盈提议的,她说他们俩应该像两个毫不相干的普通旅游者,在旅途邂逅,然后渐渐熟悉。至于后面发生什么,就看他们有没有演下去的心情了。昝小盈的建议不错,比开自己的车去好,无论李在还是昝小盈的私车,都太打眼,停靠在半途或者酒店外面,难免被熟人发现。云南省的面积有38万平方公里,东西相距885公里,南北相距910公里,但有时你却觉得只有10米,无论你在云南哪个角落,都能碰到熟人,即使你没看到别人,也很难说你的熟人没看见你。上一次李在带草头滩基建队的谢指导员到四川米易玩,那里距瑞丽或者腾冲都异常遥远,竟然也能碰到云南去的朋友。其实,两个“陌生人”的旅途更充满浪漫色彩,让人不免对前景有些异样的憧憬。
车上乘客不多,算上他俩,没超过10个,所以整个卧铺车厢显得空荡荡的。
昝小盈的铺位与李在并行,相距不过20厘米,两人上车后谁也没理谁,各自拿着报纸杂志靠在铺位上看了起来。看了没一会儿,李在就把视线移到窗外,宽阔的320国道两旁,一排排飞驰而过的绿竹,一片片紫色的薰衣草,以及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傣族少女……但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吸引不住李在,他的脑子还停留在1300万上。当前天晚上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昝小盈的时候,他能想象得出她是什么样子,那一定不能用一个“高兴”来形容,所有描述“高兴”的词汇加在一起也不行。是的,怎能不让人欣喜若狂呢?可以用爆炸这个词来形容,它可以准确描述当时的心理。真的,就像爆炸,把心爆开,把“身体”爆开,把所有的担惊受怕都爆开,只剩一个没有内容的空壳。这个空壳只能用丽江之行来填补,把思念,把爱,把埋怨,把偏见,把离别,统统都装在这个空壳里,揉碎它,消化它……昝小盈对金钱的渴望曾经让他稍有不快,但是在1300万真正来到面前时,那种不快早就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他不也和昝小盈一样吗?甚至他现在这么认为,这种赤裸裸的渴望是美丽的。
现在两个人坐在长途卧铺汽车上,装作不相识的样子,但李在知道,他们有向对方表达这种狂喜的愿望,他们一直没来得及表达,也没时间表达。现在,那种狂喜就压在他们心里,等待着某一时刻——对,爆炸!只是不知道这一时刻什么时候来临,也不知道以怎样的一种形式开始。
李在想,是不是该我主动一些,为什么偏要等昝小盈出招呢?旅途上的男人不都这样吗?主动搭讪,主动出击,像撒渔网一样,网到一个算一个,没网到也不吃亏。想到这里,李在心里一阵好笑,都是这个昝小盈出的馊主意,害得我必须装扮一下旅行中的色情狂。
李在刚想开口,没想到昝小盈先把身子转了过来。她表情严肃地指着报纸上一条新闻说:“你看看,你看看,巴以边境地区又出事了,火箭弹袭击,死了30多个巴勒斯坦平民。”
李在侧过头,很关心地问:“巴解领导人发表谴责声明没有?”“发了,并且保证要采取报复行动。”
随后双方又把身体移开。李在明明看到昝小盈手上的报纸是国内新闻版,上面的大标题是:养猪场猪肉也有病。中间的小标题看不清楚,但报纸下方的黑体字李在是看清了的,上面赫然写着:××医院专治不孕,怀上才收费。
他偷偷笑了,昝小盈主动搭讪竟然拿着医院广告谈巴以战争,真有她的。下面该我表演了,表演什么节目呢?对,给她讲个笑话。这个笑话是前不久朋友发到他手机上的,估计昝小盈没听过。李在侧过头,装成一个白痴,说:“你看我这个杂志,全是笑话,我给你念一个解解闷。”
昝小盈抿嘴莞尔,说:“好啊好啊!”李在眼睛盯着杂志,刚想给昝小盈背诵笑话,突然从上铺下来一个男人,一屁股坐在昝小盈的铺位上,大咧咧地说:“听啥笑话啊?这年头笑话泛滥成灾,手机上传来传去,有意思啊?那个啥,大妹子,你哪儿的人啊?”
这个突然降临的男人把李在和昝小盈弄得不知所措。听口音,是个东北大汉,大约40岁的样子,又黑又壮。他早就看到下铺有个少妇,正琢磨怎么搭讪呢,看李在要讲笑话,实在忍不住就跳了下来。李在心里暗笑,自己还在这儿酝酿怎么演戏呢,人家就直截了当问昝小盈是哪儿的人了。
昝小盈也是一愣,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还问她是哪里的,这也太唐突了吧?不过,昝小盈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她很快冷静下来,很有礼貌地答道:“湖南的。”
“哈哈,湘妹子啊!那个啥,我东北的,姓郎,他们都叫我野狼嚎,你叫我郎大哥就行。”
看来这个旅途不会寂寞,出了这么一个怪物。野狼嚎又问李在:“这位兄弟,你哪儿的?”“福建。”
“哦,你俩认识啊?”李在和昝小盈都摇头,其实心里早就笑了。
“哦,我在丽江开了一个店子,卖首饰,这次就是到瑞丽进货,一个月跑一次,累死个姥姥的。那个啥,兄弟,到了丽江你来我店子,买个首饰给你老婆,女人都喜欢那玩意儿,保证买回去她亲死你。便宜,大哥给你优惠。”
野狼嚎见李在和昝小盈不怎么理他,怏怏地站起身准备上床,起身的时候他还不甘心,又弯下腰对昝小盈说:“大妹子,认识你大哥我算你这辈子有福气。来我店子买个手镯坠子什么的,保证A货,缅甸进口,证书上有缅甸政府的大红印章,我给你打七折。行不?”
昝小盈客气地说:“谢谢!”便拿起报纸不再理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世界真是什么人都有。
野狼嚎用手撑住床沿,一个收腹就上去了,看来身手还不错。李在和昝小盈互相对视着会心一笑。隔了几分钟,昝小盈问:“这位福建大哥,第一次来云南吧?”李在有点稳不住了,他真想痛痛快快大笑,他不想再这么装模作样演下去。
不过,他又觉得这么演戏真的有些新奇。也好,过去的一页已经翻过去,就让他们重新认识吧!
李在回答道:“是的,你呢?”“湘妹子我也是人生第一遭。”
“扑哧”一声,李在把刚喝进去的一口矿泉水喷了出来,然后他倒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嘴,拼命笑了起来。
野狼嚎在上铺一直监视着下铺的动静,见李在在那儿傻笑,趁这个空隙,他想再一次出击。他一收脚,两手撑着床沿跳了下来,然后弯下腰对昝小盈说:“大妹子,喜欢严肃音乐不?”
昝小盈摇头。“喜欢摇滚不?”昝小盈又摇头。
“民族呢?大妹子,知道我唱歌像谁不?像蒋大为,男高音歌唱家。我现在不能给你唱,车上杂音大,影响效果。我明天早上到丽江给你唱……”
昝小盈再搭他的话茬儿他就没完没了了,她索性起来,坐到李在铺位上去了。这个动作表明,她不想再理野狼嚎。野狼嚎尴尬地站在那儿,装腔作势吹了几声口哨,噌地又蹿上自己的铺位去了。
两个人的身体突然挨在一起,李在心里一震。看来还得感谢感谢野狼嚎,没有他的功劳,昝小盈怎么好意思跑“福建男人”床上来。两个人在狭窄的铺位上并排坐着,半天没说话。似乎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忽然来临,两个人反倒没了悸动,倒有一些紧张。
李在小声问:“还记得我给你吹口琴吗?”昝小盈点点头,脸上泛起红晕,跟高中时代的昝小盈一模一样。李在无限感慨地说:“时光荏苒,现在想来,那首曲调可真难听啊!”“不!我认为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曲。”
“真的?”
“嗯!”“可惜我没有练下去,老停留在吹单音的水平上,不会打拍子。”“单音口琴给人一种很纯净的感觉,像倾诉。”“后来我还学了吹箫,那个更像倾诉。”“真的?有机会你一定给我吹。”
李在说:“好!想起那个时候,我连你的手都不敢拉。我一直想,能拉拉手该多好啊!那将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昝小盈抬头看着李在,嗔怪地说:“后来你还不是拉了?”“可你当时拼命挣扎,拉都拉不住。”
“还不是怪你。”“怪我什么?”
“你要是抱住人家,我还能有力气挣脱啊?”“你……”
两人都有些激动,李在闻到从昝小盈的领口飘过来的阵阵馨香,忍不住拉住了昝小盈的手。昝小盈没缩回去,就这么让李在握着。从李在手心传过来的热度让她心里掀起一阵涟漪,她不禁想到那天早上在自己家里浴室的事,心便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身体也有了一些异样的反应。她真想让李在抱住自己,就这么抱着,一动不动,什么也别干,就用坚硬的胸膛给她一些力量就行。
李在不知道昝小盈心里的涟漪已经变成波浪了,反倒有些失落。他说:“可惜,我们终究还是分开了,就算今天能在一起,也只能扮装成陌路相识的旅客,然后呢,你走你的,我还是我自己。”
昝小盈听到李在说这么伤感的话,心里一阵酸楚,她把头靠在李在的肩头,叹了一口气,说:“能有一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也这么想。”“这次赚了这么多钱,你准备怎么办?继续赌石,还是歇一阵儿调整一下心态再干?”
“我也曾这么想,可是怎么可能歇呢?只要有赌石,我还会义无反顾地投入。我不会别的,只会这个,歇一阵儿只能让自己懒惰。心一懒,整个世界就没有色彩了。”
“李在!”
“嗯?”
“我知道你有些误会我。”“没有,真的没有。”
“在你的心里,我是一个只认识钱的女人,除了贪婪就是贪婪。我是爱钱,但我的心里不光是钱,还有你。如果你现在让我放弃金钱而重新选择你,我会毫不犹豫抛舍一切跟你走。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我无法得到你,所以我才会把我的全部心思献给金钱,只有金钱,才能给我带来一丝欢乐……”
“我知道了,你别说了……”“不,我要说。你知道当初你在草头滩的时候我去探望过你吗?”“探望我?”
“是,我去过,只是我们没有见面而已。”“为什么?”李在抱住昝小盈,他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不想说,真的不想说,别逼我,我永远不会告诉你。”李在愣了,他从不知道他坐牢的时候昝小盈来探过监,他只知道在那黑暗的6年中她从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一个字都没有。他不相信她那么绝情,他每天盼着,哪怕昝小盈给他写两个字,他也会幸福得昏死过去。
经过一天繁重的劳动,除了渴望能填饱肚子,犯人们最期盼的是傍晚时分中队长或者管教拿着一摞信从队部踱下台阶。这是发放家信的时刻,全队几百号犯人全部站在监舍的门前,像鹅一样摇晃着脖子,希望干部能念到自己的名字。念到一个,那个犯人便一路小跑,然后双手接过信,点头哈腰向干部致谢。大多数的人都不会被念到,因为每天发往中队的信就那么十几封,还有一些因为内容审查不过关永远被干部扣留了。拿到家信的人脸上神采奕奕,没被点到名的则一脸落寞,乃至愤怒。李在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有迹象表明,他永远也不会被念到。他写给昝小盈的信全部被退了回来,李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度想越狱逃跑。后来通过先他出狱的朋友唐教父打听,昝小盈全家已经搬到瑞丽,她现在正跟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副所长郑堋天打得火热。李在彻底绝望了,再也不去想昝小盈,直到出狱后昝小盈主动找到他。
从瑞丽朝国内方向走,要经过两个边防检查站,主要搜查车上有没有毒品,这是因为瑞丽紧邻毒品大国缅甸的缘故。经过第一个检查站的时候,前面一辆到永平的客车出了问题,警犬从发动机下面嗅出了一包海洛因,武警们的冲锋枪哗啦哗啦全上了膛,气氛一时紧张起来。所以轮到检查李在他们这辆车时武警特别仔细,每个人的行李都打开了,让那条膀大腰圆的德国警犬闻了个够。检查耽误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中途吃完晚饭再驶到第二道检查站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再加上前方出了车祸,一辆装载木材的卡车把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撞死了,交警和救护车的警笛响成一片。车流堵了有大约5公里长,时间又耽误了两个小时。
凌晨到达大理的时候,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准备下车解手,正好李在也想。野狼嚎跟着下了车,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李在,亲热地说:“行啊兄弟!”
李在没理他。野狼嚎说:“喂,我说兄弟,能不能让给大哥?”李在一时不解:“让什么?”野狼嚎回头用嘴唇朝大巴方向努了努。
李在决定玩玩这个傻逼,他摇摇头,说:“难啊!人家主要看的是个人魅力。”野狼嚎忙说:“兄弟,我实话实说,年龄上我不占啥优势,但个人魅力还是有的。
不信你看,从这边这个角度看,不是从你那边,从我这个方向,这边有月亮。看到了吧?有没有风采?”
“有,风采依旧。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会让。”野狼嚎气极败坏地埋怨道:“你小子也太不够意思了,跟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我像你这岁数,追我的女人老鼻子(多)了。逞啥能啊?你个滚犊子的没见过世面的玩意儿!”后面这一句他是在心里说的,没敢出声,他害怕对方听懂了惹麻烦。出门在外,平安是福。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从厕所出来,李在找到厕所外面的洗手池准备洗手,忽然发现水池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看不清写的什么。李在拿出打火机,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张“认尸启事”。
上面写道:
云南省大理市洱海旅游区赛门特酒店6015房间发现一具无名尸体。
死者26岁左右,身高1.78米,少许秃顶,全身赤裸。现场没有发现死者衣物。请认识死者的人速打电话××××××,或者提供线索。
云南省大理市公安局
李在把打火机凑近尸体照片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死者好像是吴翰冬。没错,就是他,李在以前在腾冲和瑞丽都见过他。他一直没来腾冲,原来死在洱海了。他怎么死的?是急病还是被杀,启事上没有注明。还有,他怎么跑到洱海去了?是顺便旅游,还是另有什么事?不得而知。李在马上掏出电话准备把这个消息通知张语,但张语关机,他只好站在路边编辑了一个简短的短信发给了张语。发完就后悔了,张语已经买下石头,跟吴翰冬没有任何关系,再说从张语对吴翰冬深恶痛绝的贬斥来看,估计他也对吴翰冬的死不感兴趣,知道了反而影响心情。发都发了,也不能收回,让他知道也好,毕竟吴翰冬过去跟过他,再怎么也是他们北京人啊!
回到车上,汲取了刚才鲁莽发送短消息的教训,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昝小盈,再说她不认识吴翰冬,说了也没用,他不想吴翰冬的死掺和到他们俩的丽江之行中来。
到达丽江已经是早上7点半了,李在和昝小盈下了车,从车底行李厢取行李,他们忘了旅途中还有一个执着的野狼嚎,一夜的柔情蜜意早把这个冒失的东北人忘得一干二净。野狼嚎太专一了,而且不离不弃,他没忘了昨天在车上对昝小盈许下的承诺。他追着昝小盈说:“哎呀我的大妹子,大哥我现在就给你唱,听着!”说着就摆开架势,声情并茂地唱了起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他的嗓音洪亮而悠扬,回荡在丽江清冽的晨风中,显得特别动听。还别说,野狼嚎的歌声还真有蒋大为的神韵,只是他的东北味太浓了,他把“在”发成“寨”,听起来有点别扭,像东北某国营大厂的食堂采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