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吴翰冬已经从昆明巫家坝机场来到了南窑汽车站。上午9点30分,他搭上高快运输公司的沃尔沃B12M,从南二环上了高架驶出了昆明。豪华大巴的终点站是腾冲,行程784公里,费时11个小时左右。腾冲属保山市管辖,但没有机场,只通公路。本来他想乘昆明至保山的飞机,然后再从保山坐汽车到腾冲。这种方式不但速度快,还节省不少时间。但不知怎么回事,在北京飞往昆明的波音757上,他的耳膜突然疼痛起来。不是降落时气压造成的,是平飞时莫名其妙突然疼的。他以为流血了,用手指拭了拭耳朵眼,什么也没有。以前坐飞机从没发生这种征兆,他感觉很糟,只好换乘大巴。
汽车速度虽然不如飞机,但他可以稳定一下糟糕的情绪,让沿途的云南风光梳理他。
汽车上乘客不多,吴翰冬的座号又比较靠后,所以周围的座位几乎都是空的,他可以舒展双腿,半倚着座位,实在累了还可以睡上一觉。放眼望去,高速公路宽敞而平坦,像一条深色的地毯,笔直地向云南西部延伸过去。这个旅途应该是惬意的,安静而悠闲。吴翰冬靠在松软的椅背上想,如果人生没有坎坷,像这辆舒适的沃尔沃汽车一样,一直平缓地向前行驶,那该多好啊!
15分钟后他眼皮开始发沉,随着便进入了梦乡。他梦到了张鄢。
……张鄢还是在大学时的那身打扮,黄色的紧身羊毛衣,被一根细细的牛皮带箍在腰肢上,更凸显出迷人的胸部曲线。一条暗格子羊绒裙子从腰肢那里散开,像宁静的小松树一样,停在纤细的小腿上。这双腿太美了,薄薄的淡灰色丝袜紧紧包裹着它,生怕它从小巧精致的皮鞋里跑出来。
像往常一样,张鄢很轻易就能让吴翰冬热泪盈眶。这次也是,吴翰冬为这次见面早就蕴藏了足够的泪水。他抓住张鄢的手说:“你能原谅我吗?”
张鄢羞涩地点点头。“爱你,我才会那样。那天的确喝醉了,我的手情不自禁想接近你……无法控制。我承认我为你着了魔,我的行为应该受到谴责。”吴翰冬声泪俱下,“其实,我只想拉拉你的手,抱抱你,而你爷爷偏说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你。完全是角度问题,从你爷爷那个方向看过来,也许是这样。可从我这边看,我的手跟你的身体还有一段距离……”吴翰冬说着说着就跪了下去,“我爱你!”吴翰冬匍匐在地,抓住张鄢的脚踝。
张鄢甜甜笑着,然后转过身,臀部对着吴翰冬,然后把裙子撩了上去……“啊哟——隆隆——”吴翰冬被电击中了似的,嘴里发出奇怪的叫声——他的美梦被大巴上那个漂亮的乘务员打断了。吴翰冬看见她咧开涂抹着廉价口红的双唇,献媚地说:“先生,您的午餐!”吴翰冬一脸的不快,他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想从刚才的梦里醒来。现实一点不美好,而梦,总能给人一点遐想的翅膀,让你的思想肆无忌惮地飞翔起来。最近几年社会上流传这么一句话:数钱数到手抽筋,睡觉睡到自然醒。这是大多数老百姓的美好心愿,尽管他们往往数钱数到自然醒,睡觉睡到手抽筋。吴翰冬的状况还不至于这样,他真的曾经数钱数到手抽筋,不是钱多,是他反复数的结果。睡觉也没抽筋,但经常睡到被叫醒。他最烦这个,早不叫晚不叫,一到关键部分就被打断,每次都这样。如果刚才乘务员不叫他,他的手已经触摸到张鄢的身体了。
午餐是高快公司免费提供的,一块法式面包,一个茶鸡蛋,一包昆明出产的巧克力夹心饼干,还有一杯颜色可疑的橙汁。他没吃,他向来对旅途中的食物保持警惕。
睡了一觉,大脑清醒多了,不像昨晚在飞机上那么混乱而疼痛。他靠着椅背,又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以前他没坐过汽车到腾冲,对沿途情况不是很熟悉,这次他开了眼。有两个事情让他感悟颇深。一个是书写在一个村子白色墙壁上的标语:中国移动,网络板扎,话费实惠,致富信息不收钱!板扎是云南方言,意思是“好”。板扎就板扎吧,还不收钱?你不少收钱。也许开始不收钱,那是陷阱边缘,一旦掉下去,收不死你。这种骗人伎俩竟然在中国大地长期横行,令人不可思议。另一个是一座村庄的标识牌,除了村名,下面还写有三个大红字:法制村。大概是上级授予的荣誉称号。哈哈,写得好,好像别的村子都不讲法制似的,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变相诬蔑我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农村。都说中国是个标语大国,果然名不虚传。
快到楚雄的时候,天空似乎要下雨,车厢里暗了下来,可是两分钟过后,灼热的阳光又重新射进车内,弄得每个人心里暖洋洋的。吴翰冬发现汽车早就把空调打开了,阵阵袭人的冷风从车厢顶部轻轻向下吹拂着。昨天的八达岭还有积雪,而这里却俨然初夏,吴翰冬几个小时之内就经历了冰与火的洗礼,这是否意味着此次腾冲之行的全部意义?
阳光的照射使车厢像个透明的玻璃盒子,吴翰冬放下窗帘,避免云南强烈的紫外线对皮肤的侵害。他特别重视自己的个人形象,走到哪里都是一丝不苟的,给人的感觉特别干净,跟他有点污秽的内心形成鲜明的对比。人都有两面性,一个真实,一个虚伪,真实的是内心,虚伪的是面具。面具遮挡着内心,有效地保护着自己。吴翰冬喜欢这样,他的面具不止一个,他经常更换。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与他平行隔着过道的座位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刚才没见那座位上有人,估计是刚刚从前面调过来的,大概嫌前面的座位太挤了,坐着不舒服。吴翰冬侧头看那个女孩的时候,她也正好侧头看吴翰冬,吴翰冬差点惊呼出来,这女孩长得太像张鄢了,只是比张鄢矮,比张鄢胖,但五官特别神似,都是大大的杏仁眼睛,鼻子微微向上翘,嘴唇用唇笔勾勒出一圈性感的边缘,随时要接受接吻一样,非常勾人。
“你也是昆明上的车?”吴翰冬问。“是啊!”女孩笑吟吟地答道,落落大方,一点不拘束,“你呢?”“我也是。”
“你是来云南旅游的吧?”“你怎么知道?”
“来云南的外地人多半都是旅游的。”“你能看出我是外地人?”“当然能,你跟我们本地人长得不一样嘛!”“都是中国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当然不一样,其中细微之处只有我们云南人才能看出来。”
“哈哈——”吴翰冬被女孩逗笑了,“就像欧洲人看我们亚洲人一样,他根本分不出来,而我们自己却分得一清二楚。”
“也不见得一清二楚嘛,但也八九不离十。”女孩的笑靥非常动人。“比如我看你,就跟越南女孩有几分相似。”
“真的?”
“真的。”“皮肤不白,但健康,个子不高,但比例匀称,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牙齿特别白……”女孩冲吴翰冬嘻嘻笑了一下,故意露出很白的牙齿,“算你说对啦!”从一开始说话,这个女孩就给吴翰冬留下了很亲切的感觉,好像他们多年前认识一样,没一点距离。这点比张鄢好,认识她那么久,在她家也不知道吃过多少次饭,她总是跟吴翰冬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你近也近不得,远了又不舍得,梦里那一幕永远也不会在现实中出现。
这个女孩让吴翰冬眼前一亮,梦里的情节随之便黯淡下去,很快,吴翰冬就把刚才的梦忘得一干二净,他对身边这个女孩产生了兴趣,他暗暗认定,这个女孩可以代替张鄢。
女孩看见吴翰冬的饮料没开封,便大咧咧地问:“你不喝吗?”“不喝。”
“那给我喝吧!”吴翰冬把饮料递给女孩,心里美滋滋的,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给予后的快感只有在最平和的状态下才能具有,哪怕只是一瓶廉价的饮料。看到别人享受时的表情,也许是最让人满足的。
女孩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说:“我最喜欢酸角汁了。”“酸角汁?”
“是啊!”吴翰冬笑了,“我一直以为橙汁呢!”
女孩的嘴唇在酸角汁的滋润下亮晶晶的,她把喝了一半的酸角汁塞进前面椅背上的袋子里,然后问吴翰冬:“你没吃过我们云南的酸角吧?”
“吃过,但不是很喜欢,太酸。”“你太不懂得欣赏了。酸角又叫罗望子,傣族人叫它木罕,是云南省低热河谷地区特产的热带果实,有两个类型:甜型和酸型。酸角果肉富含钙、磷、铁等多种元素,其中含钙量在所有水果中居首位……”
“喂喂,停一下,你是不是营养学专家啊?哈哈。”“现代社会应该具备各种知识嘛!什么都不懂,活着多没劲。”“别说了,我听着酸角酸角的牙都倒了。”吴翰冬觉得这个女孩太有意思了,她具有她那个年龄段的幼稚,又不乏女人的矫情。吴翰冬感觉自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孩深深吸引住了。吴翰冬问:“你还懂得什么知识?统统倒出来,看我能不能装下。”女孩笑得非常妩媚,“我懂……我懂……对了,我问你,你来云南准备到哪里旅游?”
“还没确定。”“香格里拉,梅里雪山,西双版纳,丽江,你必须去。还有怒江大峡谷、虎跳峡、蝴蝶泉也可以一游,不然你要后悔死。咦?你不是从昆明上的车吗?那你已经到滇池和石林游玩了吧?”
“没有。”
“为什么?”“我不是正听你介绍呢嘛!”
“好吧!饶恕你一次。错过了滇池与石林的你,应该不会错过大理的洱海。洱海位于我国云南省西部苍山东麓。以湖形如耳,浪大如海,故名。南北长约40公里,东西平均宽7~8公里,湖水面积约246平方公里……”“喂喂,你这是背什么书呢?”女孩不理他,继续滔滔不绝,“洱海在古代文献中曾被称为‘叶榆泽’‘昆弥川’‘西洱河’等。西面有点苍山横列如屏,东面有玉案山环绕衬托,空间环境极为优美。‘水光万顷开天镜,山色四时环翠屏’,素有‘银苍玉洱’‘高原明珠’之称……”
女孩噼噼啪啪一阵演说,把吴翰冬弄得目瞪口呆。他问:“你不是搞旅游的吧?”“又算你说对了!”女孩用手指指着吴翰冬,下巴连点了好几下,“我在大理旅游专科学校上学,明年毕业。”“怪不得业务这么熟练。”“是啊,这是我们的考试科目,必须倒背如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女孩交替晃动着白色的旅游鞋,然后头一歪,说,“我叫腊月。”“不错的名字。”
“你呢?”
“吴翰冬。”“噗”的一声,女孩把刚刚喝进嘴里的酸角汁喷了出来,然后伏在自己的膝盖上不停地笑了起来。“笑什么笑?”吴翰冬不解地问,“我名字难听吗?”
“不是不是,”女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听,太好听了。寒冬腊月。”吴翰冬心里猛地一动,真是太巧了,一个寒冬,一个腊月。笑够了,腊月说:“这个世界真的很奇怪,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碰到一起,名字竟然如此般配,太好玩了!寒冬腊月,寒冬腊月……”腊月不停念着,好像要自己相信一样。翰和寒,一个四声,一个二声,联系起来有点牵强,但又不可能不联系。吴翰冬伸出手说:“来!就算我们几百年前就约定今天认识吧!”腊月问:“你要跟我握手?”
“是啊!”“你是哪里人?”“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