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暗沉,繁星闪烁,耳边还回荡着阳的车马声。太后的丫鬟给我张罗了铺盖,放在了太后塌下。
太后要我给她拆下头上的发饰,我很少给人梳过头,对头饰有些陌生,尽管我小心翼翼地轻轻拨弄,还是不小心拔了太后的头发,太后顺手就用梳子打在我的手背上:“你想害死寡人吗?”
我慌忙跪下:“太后恕罪,我不是故意的。”她用梳子打在我的手背上并不疼,我只是羞躁,却又不能发泄,因为我很怕她,我觉得只要她一句话,我的性命就难保。
太后并不理我,自己动手拆,却很吃力,她的胳膊几乎伸不到头顶。我于心不忍,只好又站起来帮她,我就想顶多她就用梳子打我手背,反正不疼,不然等她弄完就到半夜了,还睡不睡觉啊。
丫鬟端来清水,帮太后洗完脸,又要帮太后洗脚。
这时太后却说:“莲儿,你下去,让她来。”
啊,这个疯婆子分明是在治我啊,她是要找个理由赐我死,她想逼我先发作,我偏偏不能让她得逞。洗就洗,反正也没事做。
丫鬟出去以后,寝殿里只有我和太后。
她语气平缓:“你叫什么名字?”
“太后,我叫阿梦,我从是从喜地来的,大王赐名为妺喜。”
“你抬起头再让寡人看看。”
太后的语气平缓,我心中的恐惧感也有所减轻,在并不明亮的火光下,我抬头看她,才发现太后是位慈祥的老人,想她年轻时也很貌美吧。
太后端详了片刻,依旧不紧不慢的语气:“你有克夫相,你的眉宇间有杀气,我儿的江山,大夏的功业会毁在你手里。”
我微笑的脸瞬间又变了颜色,这次不同于上次的惧怕,下午时分太后说出这话时,我只是惊吓,只是想到了自身的安危,而这时太后又说了同样的话,我已经觉得这不是一个疯子的胡话,这是一个很可怕的预言。
我也没有哀求太后的宽恕,我只是默默地给太后擦完脚,端起盆子倒掉了水。
太后也没有再说话,我服侍她睡下后,自己也和衣睡下。月光照进寝殿内,柔和的光芒让人觉得温暖,劳累了一天,我却没了睡意。
我隐隐约约想起以前母亲讲的故事,说生我时母亲的寝殿内无故失火了,我在众人灭火的嘈杂中呱呱坠地,母亲听到做法事的大巫师长叹:“这孩子命硬。”
我又想起童年时做的那个梦,土星降落在我房间中我拿来当玩具。
我又想起小时候鱼刺卡在我喉里,爷爷奶奶慌乱的神色。
我又想起我在深夜里会变成莲藕状的脚丫子,和每日行走时左脚所承受的痛苦。
我又想起脖颈中间那颗苦情痣。
我想起背井离乡来到云陵,想起和亲人分别的场景……
啊,上苍,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你,为什么还要加给我一个红颜祸水的罪名?这人间的浮沉与愁情,我这小小的身量如何承受得尽?我不要万古千秋作骂名,我的心是永远关心着我的子民,我要和我的君王共同让这大夏王朝繁荣昌盛……
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境:我梦见自己轻飘飘的,飘到了云层中,天空中全是纯白的棉花云,我身心无比愉悦,周围布满了棉花云,软绵绵的,怎么还有点毛茸茸的?
我在梦里惊醒:“啊!……”我的声音划破了长空,我跳起来,只看见眼前一团黑影,嗖地跑到角落里去了。就是这个东西的爪子毛茸茸的,在我的脸上抓挠。
我完全忘记了榻上还睡着太后。
太后怪里怪气的声音传来,我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你要吓死寡人吗?”
“啊?太后,有东西用爪子挠我的脸。”
“噢,那是寡人养的猫,刚从山里回来,有什么大惊小坏的。”
我最不喜欢猫了,猫总是给我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今晚的猫更是吓得我魂飞魄散。我的睡意又没了。
往事一幕幕,不断浮现在我脑海。人不能忘记初心,我要讨好君王,免去我们有施的赋税。想想来云陵还不到半月,就发生这么多事。是否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在思索中又有些困倦,渐渐有了睡意。
在朦胧中,我又听到了太后的声音:“王儿,王儿,我要喝水。”
借着月光,我坐起来:“太后,怎么啦?”
“王儿,我要喝点水。”
我只好迷迷糊糊起身去给她端水。
只觉得刚睡着,天又亮了。
晨起只觉得头昏脑涨。我却不知道今日迎接我的又是什么。
伺候太后梳洗的时候我不断打哈欠,太后又拿梳子敲打我。
我强打起精神,只是对昨夜的那只猫还心有余悸。
丫鬟们端来早茶。
“睡在寡人这里不习惯么?”太后问我。
“没有,我从来不认床,只是昨晚胡思乱想,才没有睡好。”
“今晚你的枕头底下放九个水晶球你就会睡得安稳了。”
早茶里面泡着枣,太后在说话的同时又吃掉了一颗枣。我仔细观察她,太后今日的神经似乎很正常。
“跟我来。”此时的太后与昨日的她完全不一样了,倒是给人一种慈祥和蔼的感觉。
我随太后出门,太后在院中驻足,凝神仰望枝头的一只麻雀,我并没有发觉有何异样。
半晌,太后回过头来对我说:“西北将有战事。”
我好奇地看着太后:“太后是如何得知的?”
“我看见树枝上的麻雀头朝西北,后来两只麻雀抢夺一条虫子。”
我只觉得这个疯婆子又开始说胡话了,我心里暗暗发笑。
“王儿不信?”太后非常自信地问我。我还真的不信,不过她叫我王儿,倒叫我非常感动。自来云陵,只觉得一直孤零零的,就算是尚夫人,她表面上客客气气,我却从未觉得与她亲近。而阳,虽然我爱他,是我的丈夫,但他是君王,我总有些患得患失,并不完全信赖他。其他人各怀心事,更是疏远的不得了。反而这个精神紊乱的老太太,虽然我们相处才半天,我却倍感亲切。
我笑笑:“母后真有意思,麻雀争食是常有的事,怎么能与国家大事关系到一起呢?”
太后自信地摇摇头,脸上呈现神秘的笑容:“王儿不知,万物是凝缩的宇宙,宇宙是扩大的万物。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物体,恰恰在内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来,随我四处走走。”
山中不似灵坛,一些树叶开始脱落了,百草也有些衰黄的景象,我们往大山深处走,丫鬟们跟随在后。
“看看我们周围,每一棵树、每一叶草、每一朵花,都没有任何妆容,面对骄阳,面对暴雨,面对风雪,它们都本色而自然。它们会衰老凋零,但是衰老凋零也是一种真实。你又何必画着长长的眉,把自己的清丽掩藏在脂粉后面?”太后不紧不慢地说着。
我惊叹她富有哲理的语言,仔细思索怎么回答。
“母后,玉石因为打磨雕琢,才会成为美器让人欣赏珍藏;青铜因为冶炼铸就,才会盛放食物在太庙里供奉;蚕丝因为编织染色,人们穿它出席重要的场合;山林间的竹木经过削皮修锯,才能建成房屋为人遮风挡雨。人用妆容和服饰修饰自己的外貌,用道德和礼节约束自己的行为,妆容并不是掩盖自己的沧桑,而是呈献给众人美的姿态,礼节并不是屈膝谄媚,而是修炼自己的内心。如果我们不去注重自己外在和内在的形象,我们就会像野人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历史,也不去思索未来,那才是真正的可悲。人有廉耻与思想,这才是人与万物的不同所在。”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泪湖的桥上。
太后扶着桥栏杆往湖里投了块石子,湖水泛起朵朵涟漪。
她直直的望着湖面,不再言语。
我内心倒有些惶恐,后悔自己一时失言。只好也默不作声了。
秋风扑面,我的眼前浮现的是阳。从太庙出来时他的手伸向我,我喝酒要吐时他来扶我,他清晨舞剑的英姿,他那日里抚琴的样子……一件件,一幕幕,神灵哦,这是真的吗?就像梦一场。我突然好想马上能够看到他,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是否也会想我呢?
“王儿,你可知道这面湖为何叫泪湖?”太后问道,我才回过神。
“泪湖?听这名字就觉得会是一个凄美的故事,是谁的泪呢?我只知道湘妃泪,却不知这泪湖的传说。”
太后望向远方,眼神里突然闪现了一丝亮光:“先王在世的时候,常和寡人来湖边喂鱼,看湖心鸳鸯戏水,盛夏时节,荷花绽放,寡人喜欢各种各样的花,尤其是荷花,先王就命人种了一湖的荷花,我们划着小舟在荷叶中间躲猫猫……”太后一幅神往的样子让我感到羡慕又心酸。
“这湖原先叫鸳鸯湖,自先王仙逝后,我常来湖边,那时候我常常以泪洗面,看见鸳鸯二字更是肝肠寸断,所以改名为泪湖。”
我听后心中有股莫名的失落,不禁想象我的未来,是否也会这样,太后的内心原来这么寂寞。
太后忽然回过头看我:“唔,你瞧瞧,寡人在胡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