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宗贤告别完没几天,我便辞去工作回到了小镇。用这一年攒下的钱买了帐篷、背包等驴友用品,走遍大江南北的梦渐渐万事俱备。
出发的前一天,我习惯性地来到教堂,“纪念”那段岁月中,唯一的缺陷。
坐在教堂门口的长椅上,静静地注视那抹扎眼的青铜色。教堂白色的外墙已染上一层厚厚的风尘,顶端的红十字架也锈迹斑斑。但这个站在水泥地中央的邮筒,不仅没有因为突兀而被铲除,反而还被重新涂上了漆。筒身上刻着的那行字,更是被描成了金色。
我苦笑了下,说:“傻妞啊,得有六年没来看你了吧。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感慨间,教堂内院走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黑道袍的神父,一个是身穿热裤的少女。那双修长匀称的腿很白,很美。但没细看,将目光移回邮筒。
“我决定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了。虽然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但我还是想试试。就算失败了,也不枉少年过。我还年轻,大不了从头再来就是了。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少女在教堂不远处停下,不断地从包裹里取出画框,一幅一幅地挂在围栏上。墙上早已钉好钉子,看来已经不是第一天在这摆摊了。
竟然有人会选择在小镇做这种艺术的事,我无奈苦笑了下,起身走向邮筒。
“还是要感谢你,让我一生多了个寄托情愫的地方。可能又要好长时间不能来看你了,你一个人在那边要好好的。”
轻轻地擦拭筒身上的那行金字——如果有一天,你再飞过这儿的天空,请你停下,在我思念你的地方,邱夏留——心已不像从前那样波澜了。
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摞纸,继续自言自语道:“这是我写的小说,里面有咱们故事。你无聊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说完,我将小说放进邮筒,转身离开。
路过那位少女的摊位时,我的目光瞬间被她吸引。此刻的她,端坐在画架前。由于角度原因,我看不见她在画什么。但她那朦胧的眼神里,尽是专注,好似一笔一划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睿智的美。
“你好,作画吗?”
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我收回思绪与她对视,反正也不赶时间,索性点头道:“昂,多少一幅?”
“不要钱。”她淡淡地说,起身给我支开了张凳子,“坐这吧,你的脸型和五官,这个角度会好看一点。”
我依着她的指令坐下,好奇地问道:“摆摊还有不收钱的,真新奇。”
她笑了下,说:“是吧,我画过的人都这样说。”
“那你为了什么帮人作画?单纯是一种兴趣?”
她点头道:“昂,我喜欢画画。”
竟然在小镇遇到理想主义者,我倒是吃了一惊,好奇地问道:“方便请问下美女的芳名吗?”
“蒋美芳。”
蒋姓?印象中,小镇的姓氏好像没听过这个姓。
“本地人?”
她摇了摇头,说:“不是,不过来这个地方也有三年又五个月了吧。”
时间记得那么清楚,看来是带着目的来小镇的。来不及问她的来由,她便先开口问道:“我方便问下你的名字吗?”
“邱俊楠。”
她听了有些沮丧,但还是礼貌地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你。”
也许她正在寻找什么人,我在心里推测,嘴上却笑着说:“我也是。”
“那么,我认真画咯?”
很明显的逐客令,我识趣地点头道:“请便。”
仅一会,刚才吸引我的那份专注又出现在她身上。我不便打扰,又有些无聊,便打量墙上挂着的那些画。她似乎对肖像情有独钟,满墙竟全是肖像画。有老翁老妪,也有金童玉女。唯妙唯俏,栩栩如生。我不懂画,但通过那些画像迸发出的生命力可以感受到,作者应该是位功力不凡的画家。
“好了。”
近二十分钟过去,她终于停下手里的笔。我立马垮下身子,僵了二十分钟不动,还是挺累人的。
“你看看怎么样。”她说。
我好奇地走到画架前。看到画时,我大吃一惊。如果不是因为画是黑白的,我真的会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怎么样,满意吗?”她问道。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满意。”
“好,那给你。”她说道,将画纸从画架上取下,小心地卷了起来,套上根橡皮筋递给我。
“谢谢。”
我满意地接过画,又好奇地问:“你好像对肖像画情有独钟?”
她笑着回道:“昂,我失去过一段记忆。这些年来,脑海里总是会有张模糊的脸。所以我就去学肖像画,想把他画出来。”
“所以你就四海流浪,寻找那张模糊的脸?”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也不再多问,拿着画离开了。
第二天,明明是下午的车出发,但是一早就起来了。即将开始一段未知的旅程,我抑制不住兴奋。洗漱收拾完,我又检查了遍行李,以确保该带的都带上了。完后,坐在床上玩起手机。
玩着玩着,村里那破旧的大喇叭竟然发出声响。
“喂。”
“喂。”
两声简单的试音。看来要通知什么事情了,可今天不是什么需要全村出动的日子啊。我放下手机,好奇地听着。
“各位乡亲请注意,各位乡亲请注意。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邱夏,邱夏,听到请快点去教堂,听到请快点去教堂。邱安妮在那里等你,邱安妮在那里等你。”
安…安妮!?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扔下手机夺门而出,直奔教堂而去。
冲进教堂,除了第一排坐着个人外,其余十几排的座位均空荡荡的。也许我进门的动作太大,坐在第一排的人起身看向了我。
那…那不是昨天画画的女生吗?我诧异地看着她,向她走了过去。
停在她跟前,甚至连招呼都还没打,她就已经湿了眼眶。
我没底气地问道:“你…你是…”
她没有说话,双手绕到脖子后边解开项链,将项坠从衣服里取出递给了我。
这…这个是…
我急忙将她递来的银白色十字架项坠取过来,翻到了背面。
“永远不要脱下。”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呼吸变得沉闷而急促。
她捂着嘴,流下了两行热泪,说:“小说我看了,我就是安妮,邱安妮,对吗?”
对吗?我想知道对不对啊。那年他们遇到了海难,勇叔成了植物人,其他的人全都遇难了。我以为她…她也…可这项坠背后的字不会说谎,它无疑就是当年我亲手为安妮戴上的那个啊。
眼泪在眼眶不停地打转。犹豫再三,我用力地点下了头。
她顿时一把将我抱住,哭着说:“终于…终于找到你。”
我又何尝不激动呢。十一年,整整十一年了,最初的执着早已演变成了习惯,甚至已记不清她的容颜。没想到十一年后,这份最初的感动竟这么从天而降了。紧紧地抱着她,那段岁月总算不再缺陷。
相拥了一会,我开口问道:“傻妞,这些年…你去了哪。”
“那年,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养母家了。那之前的记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等等,全都没了。直到四年前,养母病危了。她忽然把我叫到床前,给了我这张存折,说是当年我随身携带的。因为害怕我会离开,所以她才一直瞒着我。”
她向我递来一张存折,我接过来一看,上面的字迹及印戳已经糊掉了。
“我看了小说,这应该就是那年你给我的那张存折吧。虽然被水泡过变得很难辨认,但幸好我是学美术出身,观察力和轮廓感都比较好。依据印戳上的地址,我找到了小镇。可来到小镇后才发现,我对小镇一点印象儿都没有。盲目地找了一段时日,我忽然想起自己随身一直佩戴的十字架,所以就找到了教堂。”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跟神父说了我的来意,但神父毕竟不是真的神,他也无能为力。不过,那天他告诉了我一个发生在这儿的爱情故事。”
说着,她将边上的纸箱搬起递给我。我顺手接了过来。
“神父说,教堂刚建的时候,门外的邮筒里满是纸折船。出于好奇就打开看了内容。他很感动,就都收了起来。后来,他发现邮筒里不时还会新的纸折船。为了这段美好,就一直没把邮筒拆掉。听完故事,我就到院子里看了故事里的邮筒。结果…结果…”
她说着说着,忽然哽咽起来。
“结果在筒身的锈迹中,我看见了一行不起眼的痕迹。而在那行痕迹中,我看到了自己找寻的目标——邱夏。我将发现告诉了神父,他知道后,同意让我借住在教堂里,直到你再次出现。三年又五个月,等了三年又五个月。昨天…昨天邮筒里终于…终于又有了东西。”
我听后心里满是震惊。
“我看了,小说我看了。我终于知道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还有很多,很多我记不得的事情。谢谢你,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坚持。”
她擦掉眼泪,吸了下鼻涕,抬头看向我,说:“我…我能请你帮我个忙吗?”
我点头道:“昂,你说。”
她凑到我跟前,在我怀里的纸箱内翻找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我说:“小说里说,这是我没有印象的那位妈妈给你的信,对吗?”
我低头看了眼信封,这不正是那年阿姨临走前给我的信吗。当时约好了,和安妮重逢后才能打开。不过六年前决定和柒柒在一起时,我把它放在了邮筒里。
“小说里说了,我们再相遇就可以打开的吧。你能帮我打开吗?我想知道,那位没有记忆的妈妈给我留下了什么。”
我看了眼,不禁回想起那位端庄贤淑的阿姨。颤颤巍巍接过来打开,还未细看内容,一行行颜筋柳骨的文字就先将我折服。
多好看的字啊,我暗自赞叹道,细细看起信的内容。
亲爱的小夏:
见信如晤。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说明你与妮儿的缘分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阿姨很高兴。
首先依照约定,阿姨正式把妮儿托付给你,希望你能替阿姨好好照顾妮儿。
另外,阿姨得向你道歉,因为阿姨恐怕无法给你们证婚了。这段日子,若不是为了妮儿,阿姨早已不堪凌辱。待将妮儿送至她外公家,阿姨便会自行了断了这身贱躯。勿牵勿挂。
最后,虽然你们经受住了考验,但阿姨仍要告诫你们。恋一时易,恋一世难。万望你们能好好珍惜这段缘分,携手到白头。
敬祝
健康成长!
阿姨…
我靠在座椅背上,心如铁一般沉重。安妮将信拿了过去,阅读完,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现场沉默了。
许久,安妮开口道:“按小说里写的,你现在应该是有女朋友的人,至少在柒柒面前,是吗?”
我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她。
她努力挤出笑容,从箱子里拿出一张纸,说:“你也不想欺骗柒柒吧?现在,我这个以前的女朋友真的回来了。这个…还能算数吗?”
我不由得一愣。这不是…不是那年临走前,安妮留给我的,她的Q版卡通画象吗?底下“邱夏的女朋友”那五个字,格外显眼。
“可是我…我已经准备出发去…”
“我知道。”她打断我,“我知道你准备去走遍大江南北了。所以,带上我吧,可以吗?”
我马上回道:“不行,这一路会吃很多苦头的。”
“我不怕。”她强忍着泪水说,“你是我仅剩的亲人了,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一等就是三年。带上我,好吗?”
仅剩…
这些年,我总埋怨自己的命运太多磨难。可她呢?从一个豪门千金变得被人追债凌辱,亡命天涯却遭遇海难失去记忆。最后,还落得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与她相比,或许我还该庆幸一点吧。
“好。只是我攒的钱不多,可能会委屈你。”
“没事。”
她把存折拿了过去,翻到第二页,笑着说:“钱我有。”
我跟着笑了,说:“这么多钱,你就不怕我忘了密码啊?”
“不怕,你是天才,不是吗?”
她笑了,我也笑了。
“你好。”她伸来手说,“我不是邱安妮,我叫蒋美芳。”
我一愣,片刻后伸手握住她,说:“你好,我不是邱夏,我叫邱俊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