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家,是父亲年轻时候亲手建造的房子。占地面积不大,仅一百平米。格局也很简单,整体呈L型。以拐角处的客厅为分界点,一侧是卧室,一侧是厨房与储物间。
看着眼前这座用粗糙的条状花岗岩垒起来的石头房,我并不是很喜欢它,因为它破烂不堪,外墙有些地方都已经长了青苔。我本来想向父亲表达,但是看见他小心翼翼抚摸房子的手和红红的眼眶,我将话咽了回去。只要父亲喜欢,其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收拾好房子已经是黄昏时分,父亲依约带着我和姐姐向海边出发。刚出家门,小镇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腥腥的味道便扑鼻而来。拐过两个拐角,穿过三条街道,有一条狭长的下坡。越往下,腥味越浓。下坡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空地,一个亭子,一座妈祖庙,一个年事已高的阿嬷拿着破旧的扫把,清扫堆积了一天的鞭炮残渣。父亲说,小镇上有许多靠海吃饭的人儿。每次出海前,他们的家眷们就会到庙里来烧香拜拜,祈祷妈祖娘娘保佑他们的爱人平安归来。
穿过寺庙,便是我盼望无数次的大海。终于可以一睹在梦的世界里无数次幻想过的大海的尊容,我的内心难以抑制的兴奋。可当真正亲眼目睹时,所有兴奋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敬畏。那与天空连成一片的红彤彤的无垠在向我宣告,宣告我的想象力是多么的狭隘。
“这真是太大了!大得一塌糊涂!”我不由得赞叹道。
抬头是天,俯首是海。伫立在这份空旷前,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仿佛自己化身成了一颗小小的水滴,融入这片浩瀚里。心跟着变得很宽、很宽,离乡的悲愁瞬间消散得无影踪。原来,大海真的能治愈人。
“呜”
一声渔船的汽笛声勾回了我的思绪。睁眼看去,夕阳像小女孩羞涩的脸,红彤彤地浮在海面上,将大海照射得柔和、恬静。一艘归航的渔船驶过夕阳,几只白色的海鸥在它上方欢愉地盘旋。港口的灯塔为它亮起了灯,指引它驶入港口。一艘接一艘,归航的船陆续停靠在码头。船里的水手们忙着将收获搬到岸上去,岸上的搬运工忙大声吆喝,期盼能拉点生意。
略过那片繁荣的景象信步沙滩,浪花一拥而上,冰凉了双脚后又退去,留下五花八门的贝壳。我蹲了下来,正准备捡脚边的白螺,一只小螃蟹忽然从旁边的沙子里探出头,迅速地向我爬了过来。
“你要找我玩吗?”我轻声地向它打招呼。
它却被我的招呼吓了一跳,身体一倾,钻回了沙滩里,留下一个小小的洞等待浪花淹没。
“看来我吓到它了。”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站起身把玩手里的白螺。一旁的母亲见了温柔地问道:“小夏,想听大海唱歌吗?”
“大海还会唱歌吗?”
“当然。”母亲拿过我手里的白螺把它放在我的耳边说,“听。”
我闭目聆听,白螺里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浪涛声。
“母亲,有个很美妙的声音。”我兴奋地说。
“那就是大海在歌唱。”
“真好听。”我感叹道。
斜阳细碎的霞光,欢快的看海人,永远也忘不了,我的第一次看海。
南方的气候,秋是个奢侈的存在。即使是应该金秋的九月,太阳依旧毒辣辣地想把人晒透。只有等到日头下去了,才有点秋的气息。生活在海边的人儿,因为有大海这天然的温度调节器,倒也不嫌弃南方的鬼天气。他们有个习惯,喜欢在吃完晚饭后,拎张凳子到某个小巷口或者自家的屋顶上坐着,吹吹海风,休憩休憩。
来小镇已经有些日子,眼看着就快开学了。开学前一天,我家吃完晚饭入乡随俗地在自家屋顶乘凉。我习惯地挨着父亲坐下,望着被房屋挡住部分的不全面的大海发呆。
父亲见到我的忧愁模样,温柔地关心道:“我们家小夏怎么啦,闷闷的嘞?”
我转头望向父亲,担忧地问:“父亲,上学自由吗?”
也许我的问题超乎父亲的意料,他很好奇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也将佳淮和小伙伴们是怎么被关在院子里写作业的悲惨经历一五一十地说给父亲听。
“我不想像他们一样失去自由。”我低下头委屈地说。
父亲伸手把我搂住,微笑着说:“小夏啊,生活不是做算术题。很多事情呢,它可以有很多正确答案。这就要求我们要去探索,在实践的过程中找寻最适合自己的那个正确答案。佳淮他们的遭遇呢,那是他们自己的经历,也是他们的答案。但是你的答案,你还没有亲身去体会过,不是吗?”
我抬起头望向父亲,不解地说:“父亲,我听不懂。”
父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听不懂没关系,你还小,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懂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家小夏是个小男子汉对不对?”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道。
“那男子汉是很勇敢很勇敢的对不对。”
“当然!”
“那上学自不自由的答案,小夏可以自己勇敢地去找寻答案,对吗?”
“这这个”
我瞬间没了刚才的底气,泄气地垂下头。一会儿后,又侧过头心虚地瞄了一眼父亲。他见我看他,便微笑着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父亲一定不会错的!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鼓足勇气对父亲说:“嗯!我是小男子汉!我可以自己寻找答案!”
父亲哈哈大笑几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家小夏最棒了。”
坐在另一边一直沉默的姐姐探出头对我说:“小夏,其实上学挺好玩的,有好多的小朋友一起玩,一点也不…”
“姐姐。”我打断了姐姐的发言,“父亲说了要自己去实践才是自己的答案。那是你的答案,我不要,我要自己去实践才是我自己的答案。”
我抬起头看向父亲问道:“父亲,是这样吗?”
父亲笑呵呵地摸了摸我的头,回头望着不全面的大海意味深长地说:“只要揭开神秘的面纱,未知便不再让人恐惧了。”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小窗洒进来,正好洒在我的脸上。我被这讨厌的阳光晃醒,不情愿地拉过被子盖住脸,继续闷头大睡。朦胧中,房门被打开。
“小懒虫,快起床吃早饭啦。”
母亲的声音传来。
我拉下被子露出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母亲说:“母亲,再睡一会,就一会会好不好。”
母亲不吃我这一套,走进来掀起我的被子笑着说:“装可怜也没用,你姐都吃完饭去上学啦,你要是再赖床可就要迟到了。”
迟到!我猛然坐了起来。
“那可不行,父亲说了,迟到是最低级的错误,我可不能迟到。”
“那还不快起床。”
我急忙起身收拾。正当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时,父亲刚好送姐姐上学回来,见我正好吃完早餐,便笑呵呵地说:“穿上鞋子,爸爸带你去学校报到。”
我抹了抹嘴巴,骄傲地说,“不用。我是小男子汉,可以自己上学。”
父亲先是一愣,旋而哈哈大笑地说:“真棒。那你知道学校怎么走吗?”
“呃”我尴尬地看了眼父亲,傻傻地笑了笑。
这幅囧态再一次逗得父亲哈哈大笑,他详细地把去学校的路线向我描述了一遍,温柔地问道:“记住了吗?”
“嗯,记住啦。”我回答道,迫不及待地拿上最喜欢的《乌龙院》,兴冲冲地出门了。
按照父亲说的路线,我左顾右盼地走着。终于,一座被围起来的、雄伟的建筑如父亲所言出现在了终点。
“原来学校长这个样子。”
我仰望学校,兴奋地擦了擦鼻子,抱紧《乌龙院》昂首走了进去。
“一年二班,一年二班”
我在走廊小心地走着,一扇门一扇门地找寻过去,终于找到了一年二班——我的班级。
“耶。”
我小声地欢呼一声,大步地走了进去。可刚迈进教室的门,我便愣在原地,因为教室里黑压压的人同时齐刷刷地看向我,这令我很害怕。
“小朋友,有什么事吗?”讲台上善良的老师轻声地问道,解救了我进退两难的窘境。
“我我叫邱夏,来来报到的。”
“邱夏是吗?”
她回过头一列列检阅起讲台桌上的花名册,拿起笔在“邱夏”的后面打了个勾,然后抬起头扫视教室,指着个空位温柔地说:“邱夏同学,你先坐那儿吧。”
“好,谢谢谢。”
我急忙走向座位,小心地将《乌龙院》放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却又成就感十足。
班主任在讲台上简单地说了几句,便带着大人们离开了教室。我不清楚怎么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班主任刚一走,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小朋友们三五成群地嬉戏打闹,有人在炫耀他昨天去吃了肯德基,也有人在显摆妈妈给他新买的手表。我一下就被这欢愉的气氛所感染,将茫然抛到脑后,融入这片欢愉中。
“你好,我叫邱夏,很高兴认识你。”我笑嘻嘻地向同桌打招呼道。
同桌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回过头继续和他的朋友玩耍。他虽然什么也没说,眼神却毫无修饰。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嫌弃,满满的嫌弃。
我怎么了吗?同桌的反应引起了我的情绪波动。
啊,对了!我灵光一闪,从抽屉里抽出了《乌龙院》递向他,笑嘻嘻地说:“你要看吗?这本书好好笑的,我们可以一起看。”
这回,他直接起身走开,和他的朋友到别的地方玩去了。我一个人愣在原地,拿着《乌龙院》的手悬在空中,脸上挂着不知所措的笑容。
是害羞吧,我们才第一次见面,肯定会害羞的吧。我为他找了个合理的理由,顺便也安慰自己。
“真是的,竟然害羞了。”我笑着喃喃道,重新振奋精神,寻找下一个目标。
“你好,我叫邱夏,今年七岁,很高兴认识你。”我向隔壁组的一个男孩打招呼,依然笑容可掬。
他的反应与同桌如出一辙,转过头鄙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回过头继续和朋友玩耍。
又是一个害羞的小孩,我窃喜。故技重施地将《乌龙院》递向他,大方地说:“你要看《乌龙院》吗?这本书好好笑,我们”
没等我说完,他便打掉我的书并一把将我推开,不耐烦地说:“走开啦,臭北子。”
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做了这么粗鲁的举止后,还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继续和伙伴们玩耍。
我尽力地保持绅士风度,尴尬地向他微笑了一下后,默默地捡起《乌龙院》回到座位上,脸颊涨得发烫。
“我明明很有礼貌,还向他们分享我最喜欢的书,为什么他们还还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趴在桌子上委屈地擦着眼泪。
一直到放学也没人过来与我交流,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孤零零地走在路上,脑海里不断循环上演早上的场景,心里越发委屈。于是,我调转方向,走向海边。
蜷坐在沙滩上,我用力地将《乌龙院》向前摔去,委屈地呐喊道:“什么一大堆新朋友,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根本就是骗人的!”
我将头埋进蜷起的腿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儿根本一点儿也不好玩!佳淮、冰丰、育群我好想你们。”我痛哭流涕地诉求道。
埋首痛哭了好久好久,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躺在不远处的《乌龙院》。阳光照射下的它,和着浪花翻滚的声音,显得格外的落寞。
我不知道大人为什么总喜欢一副他们还记得当年事的模样,安慰着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只知道,现实让人哽咽得难以回答。究竟是他们忘了,还是时代变了?
父亲,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我打从心里怀疑。
犹豫再三,我还是把它捡回来,小心地放回书包。无论现实如何,我都坚信一点,父亲一定不会错的!
“嘿嘿。”
“嘿嘿嘿。”
…
我一次又一次努力地对着大海挤出笑容。直到笑容不再僵硬,直到早上的阴霾被自欺欺人吹散,我才背上书包回家。
“我回来了。”我有气无力地打招呼。
“哦,回来啦?”父亲从厨房探出头,脸上还是往常一样温暖的笑容说,“学校好玩吗?”
“好玩,好玩极了!我认识了好多新朋友,他们都好喜欢我的《乌龙院》”
我手舞足蹈地向父亲描述。这种感觉,就像在和佳淮玩大侠游戏一样——纯粹只是在满足自己的美好遐想。
父亲听后愣住了,看上去很意外。
“我还差点当上班长呢!”我继续笑嘻嘻地说。
父亲依然愣愣地注视着我。忽儿,他笑了,喜悦却透着一丝心疼。
“没关系,努力了就好!快去收拾一下准备开饭,今天有你最喜欢吃的卤排骨哦。”
“真的吗?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