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身回到学校,安妮正坐在座位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干嘛。
“妞,走咯。”我唤了她一声。
她抬头看见我,兴奋地放下手里的笔跑过来。
“夏,你快…”
她忽然放慢了脚步,问道:“夏,你怎么了?眼睛怎么红红的?”
“红红的吗?”我抹了抹眼睛,勉强地挤出笑容说,“刚才眼睛进沙子,可能揉得太用力了。”
“这样啊,那你以后轻点揉嘛。”她念叨了一句,又兴奋地将手里的纸展开在我眼前说,“看,今天的画。”
海平线上,夕阳只剩半个脸庞。云霞与大海占了大半面积,另一半则是沙滩。沙滩上有一个背影,手撑在沙滩,身体微微后仰,双脚光着脚丫交叉叠放。飞舞的头发,眺望的目光,很安宁。画的应该是黄昏时分的海边风光。
“哇,画得很有感觉哟。可是为什么只有一个人呀?我嘞?”我问道。
“嘿嘿,我还没画完嘛。”
她走到我身边,在那背影旁边的区域画着圈说:“这儿就是留着画你的呀。”
“这样啊。那下午画好了给我看。现在先送你回家吃饭,阿姨估计都等急了。”
我看着她,带着歉意说:“对不起啊,让你等那么久。”
“没关系啦,我打电话和妈妈说过了。”
她将画放回抽屉,勾着我的手笑嘻嘻地说:“走吧,回家啦。”
路上,我们说了许多话,也开了许多玩笑,充满欢声笑语。但不管她还是我,没人提及过中午送佳璐回家的事情。
送完安妮,我马上就往家里赶。
“迟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家,父亲和母亲都快急坏了吧。”我心想道。
回到家,父亲和母亲已经吃完午饭。母亲正在收拾餐桌,见我回来也没有一句关切。我见状也懒得和他们说话,走到厨房端出给我留的饭菜自顾自地吃起来,吃完便匆匆地跑出家门。整个过程,连一句简单的寒暄都没有。
来到邮局前,我像往常一样敲门。一会儿过去了,门内没有任何反应。我又抬起手,稍微加重了力度敲门,门内依然没有任何响声。
“嘿,这傻妞干嘛呢?”我心里犯起嘀咕,推开门走进去,环视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安妮的身影。
“安妮?”
“安妮?”
…
我边四下寻找边小声地呼唤,依然没有发现安妮的踪迹。
这下我开始慌了,急忙奔出邮局。刚拐过拐角,便看见四个穿着黑背心的男人从安妮家后边的拐角拐过,消失在眼前。
“完了!”
我彻底慌了,急忙向安妮家奔去,一脚踹开虚掩的木门。刚进门,就见到安妮与一貌美的女子瘫坐在厨房门口的地上。貌美女子年龄大概三十来岁,应该是安妮的母亲。她的神色恍惚,披头散发,身上也衣衫不整。更可怕的是,她的手里竟握着把菜刀。
我连忙跑过去。刚一靠近,阿姨便朝我疯狂地挥舞手里的菜刀,咆哮道:“滚开!离我女儿远点!滚开!滚!”
我被阿姨疯狂的举动和狰狞的面孔吓得连连后退。
安妮见状急忙抱住阿姨,哽咽地说:“妈,妈,他是我朋友不是坏人,没事的,不是坏人,是我朋友。”
安妮的话虽然令阿姨停下疯狂地挥动,但是双手仍旧死死地抓着菜刀,脸上还是一副惊恐无比的模样。
我咽了下口水,轻声地对阿姨说:“阿姨,您别怕。我是安妮的朋友,不是坏人。您别怕昂,我是安妮的朋友。”
边说,我边张开双腿,半蹲着身子缓慢靠近。靠近到一定程度后,我又咽了下口水,手缓缓地伸向阿姨手里的刀。
“哈额!”
她惊恐地大喊一声,将菜刀紧紧地攥在前胸前。我也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一步。
“妈妈,不怕昂。他是我朋友,您别紧张。”安妮紧紧地抱住阿姨劝慰道。
我也趁势安抚阿姨,说:“对,阿姨您别紧张昂,我是安妮的朋友,是朋友,不是坏人,没事的昂,别怕。”
一边劝说,一边又缓慢地向她靠近。靠近到一定局里后,我伸出手停在她的手上。见她没有过激的举动,我又咽了下口水,向菜刀伸去另一只手。
“阿姨,您别怕昂。我是安妮的朋友,不是坏人。”
边安抚,边缓缓地将菜刀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
得逞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满头的大汗,将安妮边上的菜刀也一并拾起,放回桌子。
“快,扶阿姨到椅子上休息。”我说。
“哦哦,好。”安妮慌忙应道。
我边扶起阿姨边安抚道:“阿姨,我是安妮的朋友。我先扶您到椅子上休息,您别紧张,没事的昂。”
见她没有反抗,我转头对安妮说:“这我来,你去给阿姨倒杯温水。她估计惊吓过度了,需要好好缓一缓。”
“好…好。”
安妮慌忙起身去倒水,我则扶着阿姨向椅子走去。
我端着水杯靠近阿姨的嘴,轻声地说:“来,阿姨,您先喝点水昂。放松放松。”
虽然没有接触过阿姨,但是老话说,看孩子的品行就能看出他的家长是什么样的人。能把女儿教得如此知书达礼又多才多艺,可想而知,该是个多么儒雅贤淑的母亲。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这背后得受了多少的不堪啊。愈想,心里愈发地心疼阿姨。
我放下水杯,转头看向安妮问道:“发生什么了?怎么阿姨吓成这样?”
“中午我和妈妈在吃饭,那些人忽然闯进来。他们…他们见到我就要…就要侮辱我,还说要抓我去澳门。妈妈…妈妈她不肯,就拿菜刀跟他们…跟他们拼命。”
她说着说着流下眼泪,渐渐哽咽得泣不成声。
我连忙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咱们不想了昂,不想了。”
她紧紧地抓着我胸前的衣服,无助地说:“夏,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真的,真的好害怕。”
“没事昂,不怕。我在这儿呢,没事了昂。”
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眼眶也情不自禁地红了起来。
“妞,你和阿姨跑了吧。”我提议道。
“不行!”
她从怀里挣脱,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跑了他们会杀了爸爸。”
“那种全然不顾家庭,还连累家人跟着受累的男人,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父亲!”我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可他是我爸爸啊,我怎么…”
“邱安妮!”我打断她,指着阿姨厉声质问道,“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阿姨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你告诉我,她到底犯了什么错需要受这种折磨!凭什么为了一个烂人要她来承受这种惩罚,这样对阿姨公平吗!”
安妮没能回答,不停地流眼泪。
我稍微缓和了下语气,继续说:“我知道你很痛苦,很迷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再这样下去,阿姨会疯掉的。你已经没了父亲,难道还想再失去母亲吗?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勇敢一次,趁还来得及挽救。”
“可他们说了,三天后交不出钱就要把我抓走。三天,我一个女孩子能做得了什么。”
“不用三天,明天就可以。”我端正坐姿严肃地说道,“余望他干爹是跑偷渡的。明天晚上他要跑一趟澳门,我给你和阿姨订了位置。你想想,你家在那边有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朋友。”
她抬起头看着我,擦掉眼泪摇了摇头,说:“我就只有一个二叔,可是他很早以前遇到海难,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家没…”
“有。”
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我们的谈话。我和安妮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阿姨正看着我们。
安妮连忙端正坐姿,捋了捋头发向阿姨解释道:“妈妈,我…我…他…”
“不用多说,妈妈都看到了。”阿姨温柔地打断安妮的话。
“阿…阿姨,您别误会,我…我和安妮她…”
“别紧张,小伙子。”阿姨微笑着打断我,语气那么的温柔,笑容那么的亲切,如此雍容闲雅,颇具林下风气,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阿姨向安妮招了招手,说:“妮儿,过来。”
安妮立马起身坐到阿姨身边。
阿姨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我,说:“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姨您…您好,我…我叫邱夏,夏天的夏。”
“你好,邱夏。”阿姨微笑着回道,“你刚才说有办法送我们到澳门,是吗?”
“是…是的。”我支支吾吾地答道,“您在那边有可以投靠的人吗?”
“有。安妮她舅舅和外公外婆都在那边。”
“外公外婆?”安妮错愕地看向阿姨问道,“外公外婆不是已经…”
忽然,她恍然大悟道:“难道妈妈一直说的外公外婆去了很远的地方,是指去了澳门?”
“不,他们是回澳门。”阿姨转头看着安妮,轻轻地摸着她的头,神色哀伤。
“我家本是这小镇上的一户乡绅。文革时期,爷爷因为受不了那些无知者对文人的侮辱,毅然决然地举家迁徙到文明进步的香港,后来又辗转到了澳门,在那儿扎下了根。十七年前,也就是妮儿出生前两年。刚过完七十大寿的爷爷终究敌不过心中浓厚的乡愁,带着我们一家老小回到小镇祭祖,顺便踏访这二十年未见的小镇。也就是这次返乡祭祖,我认识了志成。当时,他乘着一叶扁舟,一人一竹篙,自在地哼着歌。河堤上的我见到这一幕,被他的豁达深深地吸引。他也注意到河堤上伫立的我,和着阳光向我投来灿烂的笑容。”
阿姨的脸上闪过一丝甜蜜。
“那几天,我们泛舟于小河中,他教会了我识别许多鱼的品种。我们也会在黄昏牵手漫步沙滩,聆听浪涛,感受海风。他会用海螺为我吹响大海之歌,也会给我讲许许多多大海的故事。比起学校里那些卖弄文字与浪漫的追求者,他朴实无华。但短短几日,我却被这个纯粹、豁达、有内蕴的男人吸引。那天,在小镇的码头,他为我戴上亲手制作的贝壳项链,向我表露了他的心意。我也没有娇作,接受了他的追求。”
“原来阿姨出生在书香世家,难怪她的气质与小镇的妇女相比如此的卓尔不群。”我的心里暗自思忖道。
“您和爸爸的爱情故事真美。”安妮羡慕道。
阿姨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我们那个年代的爱情啊,很纯粹。车马信件都很慢,一生往往只够爱一个人。不像现在,随时一个电话便可跨越千里万里联系到对方。再没有值万金的家书,也再没有满载甜蜜的情书。”
听了阿姨的故事,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歉意,致歉道:“阿姨,对不起,我刚才不该那么说叔叔。”
“不,小夏,你没说错,是他变了。”
阿姨的脸上又重现了哀伤。
“当时我向家里表露了我对志成的心意,可惜我的父母并不理解我。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执意追求自己选择的幸福,找到志成与他结了婚。父亲一气之下与我断绝了父女关系,将我一个人留在小镇。婚后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我们始终相濡以沫,日子过得总算甜蜜。后来,志成他被物欲所诱惑,干起不正当的买卖。我想劝他回头,但见他对家庭还是一如既往地关爱,便决定尊重他的选择。于是,我缄口不提,专心培养上天赐给我的如此善良美丽的小天使。”
她摸了摸安妮的头,露出温馨地微笑。安妮也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
我抬头看向阿姨没底气地问道:“阿姨,既然当初已经断绝了关系,您父亲还会愿意原谅和接受您吗?”
阿姨低头盯着地板,伤感地说:“当初败坏家风的是我,老父亲若是不肯原谅我,我也理解他。但妮儿毕竟是他的亲外孙女,虎毒不食子,何况妮儿又这么乖巧懂事,老父亲铁定不会为难她。”
“小夏。”阿姨忽然唤了我一声。
“啊昂,阿姨您说。”我慌忙回应。
阿姨眼眶微红地看着我,说:““你看,如果明天走,需要阿姨做些什么?”
“不用,什么都不用。都安排好了,您只需要收拾好行李就可以了。”我回应道。
“那具体怎么安排呢?阿姨也好做准备。”
我坐正身子凑近阿姨,说到:“阿姨,我是这么想的。今天咱们先把需要的东西整理出来,但先不要打包,免得打草惊蛇。明天上午我先帮安妮打包,完了搬到勇叔家,下午再来帮您打包,然后我们几个一起到勇叔家等他开船。您看这样行吗?”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筹划已久了,就都听你的安排吧。”
阿姨转头看向安妮,哽咽地说:“妮儿,妈妈知道你很想爸爸能够回来,所以才一直忍受他们的凌辱,期盼哪天能有奇迹出现。但是现在连你被牵扯了进来,妈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那帮禽兽祸害。你是妈妈的全部,妈妈就是拼死也要保住你,志成会理解我们的。咱们逃走吧,好吗?”
阿姨的眼角流下了眼泪,将安妮紧紧地抱住。
“对不起,妈妈没用,不能给你温馨完整的家。”
“不,不是这样的。”安妮用力地抱紧阿姨,“妈妈是全世界最棒最棒最棒的妈妈,我都听妈妈的,都听妈妈的。”
看着她们母女相拥,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份感动忽然被深深地触动。曾经,我好像也有过这般温暖的家。
相拥完后,阿姨擦掉眼泪,说:“那咱们就明天走了昂。”
安妮点了下头。
“那咱们就按小夏说的做。你晚上回同学家里时,把东西整理清楚,等明儿小夏过去帮你一起打包。昂,对了。咱们打扰了人家那么长时间,记得要好好跟那同学道谢。”
安妮低下头,正眼都不敢看阿姨,说:“妈妈,其实…其实那个同学就是…就是夏。”
“什么!”阿姨大惊失色,“你不是说是一位女同学吗?”
“我…我…”安妮耷拉着脑袋,说不出话来。
“你真是太不像话了,妈妈从小教育你的礼义廉耻都忘了吗?”
“可是夏是好人。”
“这不是人品的问题,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我连忙解释道:“不不不,阿姨您误会了。安妮住的是我姐的空房间,我们之间秋毫无犯。”
阿姨转头看向安妮,问道:“真的吗?”
“嗯。”安妮轻轻地应道。
在阿姨的追问下,我与安妮坦白了我们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的种种。不觉中,窗外天色渐黄。
听完我们的故事,阿姨温柔地说:“小夏,对于你和妮儿的事情,很遗憾,阿姨还是无法支持。”
“妈妈…”
“别急。”阿姨打断安妮嗔怪道,“女孩子家心性要矜持。”
说完,阿姨转头看向我,说:“阿姨不支持,是因为你们还太小,对于什么是爱情根本还不了解。但是阿姨也不反对,因为你是个热心肠、又有正义感的好孩子。现在恰逢这种时候,也算是对你们的一场考验。阿姨只能说一切随缘,如果以后你们有缘再见,且彼此情谊不变,阿姨绝不反对。”
“真的吗?”
我兴奋地站起来,向阿姨鞠了个躬说:“谢谢,谢谢阿姨。”
阿姨温柔地说:“傻孩子,这与阿姨无关。你们若真是有缘人,谁也拆不散。若不是有缘人,不需要人拆,终究也会散。未来很长,且行且珍惜。”
阿姨笑着站起来,说:“好啦,天色也不早了,阿姨得去做饭了。小夏今晚就在家里吃饭吧,尝尝阿姨的手艺。”
“这…这好像不太合适吧。”我尴尬地说。
“合适合适,很合适。”安妮兴奋地说,“我妈妈做的菜可好吃了,你一定会很喜欢。”
“你个小妮子,上哪学得那么野,女孩子家要矜持。”阿姨嗔怪道。
安妮对着阿姨傻笑了两声。
“笑什么,过来和妈妈一起做饭。你的厨艺还得学,女孩子做不好饭可不行。”
“好。”
安妮屁颠屁颠地跟在阿姨后面走进厨房,路上不忘回过头朝我做了个鬼脸。
忙碌了一阵,一桌香喷喷的家常菜便成了。餐桌上,我们三个吃吃闹闹,说说笑笑。身处这番场景,我的心中忽然涌出一阵酸楚,逐渐难以抑制地红了眼眶。
安妮见状关切道:“夏,你怎么了?”
我勉强地笑了笑,说:“没…没什么。只是太久没这么热闹地吃饭了,忽然有些不习惯。”
她笑盈盈地说:“我家吃饭都这样,习惯就好。”
“嗯。”我跟着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