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家后，我和姐姐扶着母亲到床上歇息。任由我们怎么安慰，母亲就是一个劲地哭。看着她这幅模样，我心疼极了。
也许只有父亲才能让母亲不哭。我看向门外，撒腿跑了出去。
乡镇的夜，没有都市的霓虹与喧嚣。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地上，风吹过，树影斑驳，盈盈然似水下两百米的世界。窄巷里，我扶着墙喘气。
都快到伯父家了，怎么还没见到父亲。我抬头看向巷口，继续跑了过去。
到伯父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父亲和伯父在客厅那张有些腐烂的木桌旁坐下。我想劝父亲回去，好让母亲不再伤心流泪。可是父亲正在和伯父说话，我不能打断他们，只好蹲在门口等父亲出来。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这么大老晚还跑过来。”
“没事，家里好着呢。我就是过来看看您。”
“跟三哥还绕弯弯，有事说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听臭达说，您不同意让他去上大学。所以我过来了解下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臭小子刚才是跑你那儿告状去了，我说怎么出去买个东西买半天。”
“哎，您也别怪孩子。他努力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等到来这机会，结果突然没了，换谁肯定心里都不乐意。这多好的一件事啊，您怎么就不让孩子去呢？”
伯父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当初送他去上学，就图他学点文化。以后能像你一样，漂亮的话一道一道的。别落得跟我似的，棺材躺一半的人了，半点儿文化都没有。”
“那您这就更该让他继续去上学才是啊。”父亲忙接着伯父的话说。
“但是这学文化吧，高中也差不多了。再上去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回家里帮忙打点铺子实在。你当初不也才上到初中”
伯父突然没有继续说下去，父亲亦没有回话。
客厅忽然陷入沉寂，我好奇地伸出头一探究竟，只见伯父和父亲都神色哀伤地凝视着地板。忽然，父亲抬头看向伯父。我连忙缩回头，以免被他发现。
“哥，这么跟您说吧。”父亲的声音传来，“咱们这代人，都已经一把老骨头了，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所以还是安安分分地过日子的好。可是孩子们不一样，他们现在是最青春，也是人生最激情澎湃的年纪。有自己的想法，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很正常啊。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是好事不是吗。咱们做父母的应该成全他们才是。”
伯父又叹了口气，依然无奈地说：“长柳啊，哥不像你，上过学，不懂你那大道道。哥只知道靠这理头发的手艺和老母亲留下的小铺子，虽然挣钱不多，但是小日子过得还算是稳当。乡下人嘛，有口饱饭吃就行了。”
“三哥。”
父亲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无奈。也难怪，这消极的农村思想，残害的又何尝只是伯父一个人。
“您没看新闻吗？时代已经变了。现在到处都在讲知识，讲科技，我们也应该与时俱进。小镇这弹丸之地，咱们这代人窝着就算了。但是让孩子们留在这平平庸庸地过日子，他们只会成为第二任的我们，最后被新时代淘汰的。当初咱们家没条件，我只怪自己命不好。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咱们有条件了，不该束缚他们啊。走出去，才有希望啊。”
“长柳啊，不是哥不听你的劝。只是，哥累啦。老父亲那场变故后，哥一个人挑起家里的担子。再后来，又拉扯他们姐弟四个。这么些年，哥真的累怕了。过几个月他姐马上嫁人了。回头找个时间，给他相个媳妇，成个家，哥这辈子也算功德圆满了。其他的，老啦，真不想折腾了。”
伯父的话说完，屋里再次陷入沉寂。
我又好奇地扒到墙上，只见父亲凝视着伯父，眼神满是悲伤。或许是因为，伯父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在他身前挡风遮雨的三哥了吧。
我缩回头，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小树，等待屋里再次响起声音。一阵不知道哪来的风闯进伯父家的院子，吹得那几棵小树沙沙作响。
“哥，您受累了。”
“累不累的，都过去啦。”
“哥。按理说，臭达考上大学，我应该给他置办点什么。只是我这当叔的没本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样吧，您权且把儿子借我四年，我来供他读大学。完了我再把他还您。”
终于说到重点了，我又探出头看向屋内。只见父亲掏出钱放在桌子上，说：“这点钱就当我供臭达上学的首付，您看下够不够，不够我回去再想办法凑点。”
伯父忙厉声喝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把钱收起来！你家现在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吗！你让哥收这钱，这不是让哥亲手毁了你家吗！这事没商量，赶紧收起来！”
“哥，家里的事您不管，我再想别的办法。只是臭达这学，我就是卖店面，卖血，哪怕是再去码头扛货也要”
“扛货，扛什么货！啊！”伯父打断父亲训斥道，“都几岁的人了，还想着去干那掉脑袋的活。”
父亲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想，我就是着急说快了。”
伯父指着桌上的钱，命令道：“让你把钱收起来听到没有。翅膀硬了，长本事了，三哥的话可以不听了是不是！”
“不是，三哥我没那意思。”
面对伯父咄咄逼人的质问，父亲为难极了。这时，楼梯传来一声大喊——“父亲”。紧接着，堂哥的身影从墙后闪了出来。看来他跟我一样，一直躲在角落静静地看着这场博弈。
堂哥跑到伯父跟前跪下，重重地磕下头，泣不成声地哀求道：“父亲，您就答应吧。我是真的很想去上大学，我一定好好学，拼命学，将来好好给您和母亲养老，您就答应了吧。一定好好给您养老，您就答应了吧。”
眼泪？我伸手擦去眼角滑落的泪珠，继续看向痛哭流涕的堂哥。父亲也被堂哥的声色俱泣所动容，湿着眼对伯父说：“哥，您忘了当年再水沟边，是怎么对我说的了吗？”
仅一句话，竟让两个坚强的男人双双都红了眼眶。我不禁对父亲的话产生了好奇。
伯父转头看向堂哥，迟疑了一会，开口道：“算了算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再不同意，不得显得我多绝情一样。再累四年就再累四年吧。”
幸福来得太突然。堂哥既难以置信，又喜出望外，一个劲地给伯父磕头道：“谢谢父亲，谢谢父亲”
伯父摆了摆手说：“别谢我，要谢就谢你叔。这事要不是你叔来说，换谁爸都不答应。”
堂哥听了忙转向给父亲说：“谢谢五叔。”
父亲弯腰扶起堂哥，笑呵呵地说：“不用谢叔，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但是既然决定要走出去，那就得做好觉悟。外面可不比家里，凡事只能靠你自己，所以自己一定要争气。男人膝下可是有黄金的，不活出个人样来，你就对不起自己今天这两跪。”
堂哥用力地点头，向父亲保证道：“叔，您放心。我一定争气，一定好好学本事，将来给咱们家族争光的。”
“好样的！”父亲拍了下堂哥的肩膀笑呵呵地说，“记住，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咱们虽然是穷苦人家，但是咱们靠自己的双手去拼搏，去努力，照样可以出人头地，千万不可以丢了骨气。”
“嗯，我记住了。”堂哥回道。
父亲又满意地拍了下堂哥的肩膀。
事情终于喜剧收尾，父亲的心似乎总算放下了，向伯父道别道：“三哥，那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点事。”
“等等。”伯父喊住父亲说，“以为哥老糊涂了是不是，把钱拿回去。”
“哥”
见父亲又准备顶嘴，伯父抬起手松开衣服的扣子说：“我还管教不了你了是不是。”
“不敢不敢，都听您的。”
父亲连忙拿上钱跑了出来，我躲闪不及，被父亲撞个了正着。他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挤不出话来。
“算了，先回家吧。”
父亲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匆匆往家赶。经过菜市场时，我们撞见了正从另一头走来的母亲和姐姐。
父亲笑脸相应道：“怎么大晚上的还在外面逛，走，回家去。”
“回家哪来的家！”母亲气愤地说，“再折腾啊！两个孩子跟着一起流落街头，现在你满意了吗！”
父亲把我放下想跟母亲解释，可母亲却没有给他机会，哭着跑开了。
“露萍，你听我说啊，三哥没要咱们钱。”父亲冲母亲的背影喊道，可惜她已经跑远了。
父亲摸了摸我和姐姐的头，尴尬地说：“对不起昂孩子们，我们可能需要在这儿等一会妈妈了，可以吗？”
我和姐姐乖巧地点头。
和父亲坐在路边等着母亲回来。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我渐渐有些犯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父亲低头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旁边已经在打盹的姐姐，才意识时间已经很晚了。
他扫视四周，找了张看上去比较平整又离得近的台子并把它擦干净。然后把我和姐姐抱上台子，让我们先睡，他则继续坐在路边等母亲回来。姐姐一躺下便睡着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台子的鱼腥味实在是太重了！
辗转了一会，我实在受不了了，坐起来唤了父亲一声。
父亲听到呼唤转头过来，笑着问：“怎么啦？”
“我睡不着。”
他将手里的烟掐掉，拍了拍身边的地板说：“那要过来和爸爸一起坐吗？”
“好。”
我一骨碌爬下台子，到他身边坐下来。
父亲将我揽在怀里，但我的眼睛始终不安地盯着那群在前方垃圾堆上四处啃食动物内脏的苍蝇，害怕它们朝我飞来。
“别得意。要是我母亲在，她肯定会把你们全都拍死。”我在心里不服气地对苍蝇说。
母亲我忽然想起不知道去哪儿的母亲，难过地低下头。
“父亲，母亲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伤感地问道。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安慰道：“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我们。妈妈是跟爸爸赌气呢，一会就回来了昂。咱们在这儿等她，不然妈妈找不到你和姐姐会急坏的。”
“父亲，您不该惹母亲生气。”我委屈地低声喃喃，“而且您没说对不起。”
父亲听后一愣，而后笑呵呵地说：“小夏说得对，爸爸改正。等妈妈回来了，爸爸就跟妈妈说对不起，好吗？”
“好。”
父亲笑呵呵地将我揽得更紧。我抬起头看他，他正半抬头望着上方，似乎在感概。忽然，他低下头，微笑着说：“小夏，爸爸给你讲个故事，要吗？”
“好。”我回应道。
父亲又半抬起头，感概地说起了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他出生在一个家境不是很好的家庭，但是家里的几个兄弟都很团结。他是最小的一个，所以总是最被照顾。也因此，他成为家里唯一一个可以上学的幸运儿。
上学以后，小男孩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非常认真地学习。大家都说他是天才，因为不管什么考试，他都能考满分。老师们总是告诫他，要好好努力，争取将来考个好大学。他不知道什么是大学，就去问老师，什么是大学啊。老师告诉他，大学是决定人生的一个关键。只要上了大学，就可以分配到好的工作，就会有很好的前途。
作为家里最小的小孩，他总是得到最好的对待。可父母亲和哥哥们吃的苦，他都历历在目。知道有办法换他来保护家人，他高兴极了。从那以后，他比以往更用功地学习。考上大学，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成为了他小小世界里，大大的梦想。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以优异的成绩被保送市重点高中。他开心极了，仿佛美好的未来已经在向他招手。
在快开学的时候，他的大哥机缘巧合被一个老板看中，想带他去香港学做生意。本该是双喜临门的事，却因为家里的经济变成一桩悲剧——只能二选一。手心手背都是肉，男孩的父母让他们自己选。大哥主动放弃了这次机会，可男孩的心里却矛盾极了，因为他知道大哥对这次机会的渴望。
男孩不想放弃自己的梦想，可他也不想剥夺大哥的梦想。挣扎了好几天，他选择笑着对他大哥说：“大哥，下次回家，记得给弟弟讲讲，讲讲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
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毫不后悔。这一次，他决定由他来成全大哥。那天，他一个人躲到海边放声大哭，为做了多少年的梦想被彻底破灭。后来，男孩的三哥在海边的一条水渠边找到了他。三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男孩整整哭了一个下午，他就安静地在边上陪着。直到最后，他背着男孩回家时，才说了一句话，“长柳不难过，等三哥攒够钱，三哥送你去上大学。”
“爸爸也舍不得你们吃苦。只是爸爸不想上一代人的悲剧，延续到下一代人身上。也许以后的日子会更困苦一些，但那是短暂的。可对你堂哥来说，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啊”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我却越听越模糊。终于，意志抵不过昏沉的身体，一下倒在父亲腿上。迷糊中，我感觉自己被人抱起，但马上又停住了。静了一会，耳旁响起了个熟悉的声音——“笨死了。把孩子给我，那样抱孩子睡得不舒服，会弄醒他的”。
母亲的声音！母亲回来了吗？我努力睁开几十斤重的眼皮，模模糊糊见到母亲就站在我眼前，眼眶红红的。忽然，我感觉自己降低了一下又升高回来，不过动完之后，身体舒服多了。
“刚才儿子说，我得跟你说声对不起。”
“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快去抱上云儿，以前的好人还算没白当，今晚先去小康的宿舍将就一晚上吧。你舍得让孩子睡菜市场，我可舍不得我的心肝宝贝受这罪。”
“不用，三哥没要咱们钱，咱们回家。”
回家？可以回家了吗？我挪了下身子想让自己清醒，无奈脑袋沉得中子星。
“醒啦？”
“没有，应该做梦呢。”
“父亲，等我长大了，一定替您去看看大学。”我迷迷糊糊地说道。
“好。爸爸相信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