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还没亮,小镇笼罩在一层白茫茫的晨雾里。街道一片静谧,只有三两只早起的鸟儿在歌唱。不一会,晨雾渐渐散开,东方的海平线射来了第一缕阳光。第二缕、第三缕越来越强,直至普照大地。小河开始倒映两岸的细柳,小山也慢慢现出真身。
我停在河堤边,迎接着小镇美丽的清晨。完后张开双手舒展了下筋骨,对着小河灿烂一笑,又继续沿着河堤跑起来。
跟伯父学习武术已过去一个多月。每天五点起床,先绕河堤跑三圈,再随伯父一起后山。半个小时马步、一百个俯卧撑、两百个仰卧起坐、十遍虎形拳曾经天方夜谭的任务,现在努力一下就可以做到。通常,一整个上午都得在山上度过,然后下山简单地沐浴,出来刚好是午饭时间。午饭过后是午休,午休过后是打坐。一天下来,只剩晚上的时间属于自己。
天台上,我一动不动地盘坐在正中央。沐浴在夕阳的柔光中,一切都是那么悄然无息。感觉时候差不多了,我吐气收功,缓缓地睁开眼。
夕阳趁我练功时悄悄地躲进山里,天边的云彩被它橘红的微光熏得通红。
我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对着绚丽的天空冁然一笑。终于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兴冲冲地跑下楼。
经过一个多月的洗礼,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文弱弱的模样。结实多了,也坚毅多了。手臂的烧伤也已经痊愈,但还是留下一大片棕褐色的印记。
吃过晚饭,伯父又在和堂哥争论堂哥上大学的事。都争了快一个月了还在争,看来是件大事。我和姐姐识趣地溜回房间,打开电视看起动画片。
“姐,你说父亲他们在干嘛呢?”我好奇地问道。
不觉间,与父亲母亲分开已经快一个暑假,我想他们了。
“不知道,好久没见过他们了。”
姐姐的神色变得哀伤,应该也很想父亲他们。
“姐,我们去找父亲母亲吧。”我提议道。
“不行,现在是晚上了,伯父不会答应的。”
“那我们偷偷地走。”
“不可以。父亲说过,小孩子晚上不能单独出门,很危险的。”
我失望地低下头,难过地说:“可是我好想他们。”
姐姐也难过地低下了头。
突然,我灵光一闪,兴冲冲地爬上床,把枕头塞到被子里,得意洋洋地问姐姐:“姐,这样像不像躺着一个人。”
“像。”姐姐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我一下就兴奋了,爬向姐姐拉起她的手撒娇道:“姐,我还是想去找父亲他们。一会伯父查房的时候,你就说我睡着了好不好。”
“可是”
“哎呀,姐。你就帮帮弟弟嘛,我真的很想父亲他们。”
姐姐为难地说:“可是伯父在楼下欸,你怎么出去呀?”
“这个不用担心,我会壁虎功呀。”
我急忙地跑出门,省得姐姐反悔。
穿梭在一条条熟悉的小巷,脑海里不断幻想父亲见到我这结实的身子会怎么表扬我,心里暗自窃喜。还沉浸在无尽的想象中,前面的拐角忽然走出来两个人。他们相互依偎前行,拐进了另一个拐角,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停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前方空荡的小巷。
我认得那衣服,心里犯起嘀咕。这么晚了,父亲和母亲要去哪?我悄悄地跟了上去。
父亲和母亲一直走到海边,停在一个保安亭前。我跟在他们后面,躲进附近的草丛静静地看着他们。父亲与保安亭里的人在交谈,内容听不大清楚,但隐约中听到一句“要赚钱还债也不用这么拼命嘛”。
还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可是有小店啊,怎么可能会负债?
父亲与那人的交谈结束,他给父亲递来两把铁铲,父亲接过后向里走了进去。我赶忙跟过去,脑子里还在纠结父亲怎么可能会负债。
难道我的脑中猛然冒出个想法,心瞬间像沉进深海里,无比地压抑。
父亲和母亲在一个大网筛前停了下来,边上有一座沙堆。稍作歇息后,父亲把铁铲递给母亲,自己则拿起另一把,弯腰铲起沙,用力地抛向大网筛。杂乱的沙撞击到铁晒网立马分成两拨,细沙通过筛网掉到另一边,大颗粒杂质则被晒网拦住落了下来。
一轮回完,接着下一轮回,就这么重复。时间长了,母亲开始时不时就停下擦汗。
父亲见了关心道:“累了到旁边休息,这儿我来就行。”
母亲擦了擦额头的汗答道:“没事,快铲,早点铲完早回去。”
“那一会累了就到旁边休息昂,别逞强。”
“嗯,我知道。”
看着跟前的父亲母亲这么劳累,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猛烈地冲击我的内心。这个时间,父亲本来应该正惬意地喝着小酒,母亲本该在房里做着刺绣。一切本该这样,一切本该还是这样的,都怪我,都怪我非要眼泪抑制不住地溢出来,双脚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去。
走近些的时候,母亲发现了我的存在,急忙扔下铁铲向我跑来。
“你个傻孩子,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她脱下身上的风衣给我披上说,“海边风那么大,怎么穿着件背心就跑来了。快穿上,别感冒了。”
母亲的关怀令我更加难受,原本稍微控制住的泪水又失控了。
母亲急忙一把抱住我,心疼地说:“傻孩子,怎么哭啦?乖,不哭昂,有什么事跟妈妈说。”
我杵在母亲的怀里,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父亲,哽咽道:“是因为这个吗?所以才把我们寄在伯父家吗?”
父亲避而不答我的问题,像往常一样温柔地说:“小夏乖,先到旁边玩,爸爸妈妈忙完了再带你回家昂。”
这没有一丝责怪的默认比任何直接的责骂更令人难受。我听父亲的话,默默地走到一旁的沙地坐下。
父亲和母亲重新回到工作上,速度比刚才更快了。看着他们劳累的模样,我像被人用布条紧紧地勒着脖子,痛苦,折磨。忽然,父亲的身体一僵,连忙用手扶住腰。母亲见了忙扔下铁铲,扶他到旁边坐下。
我马上扑了过去,着急地问道:“父亲,您没事吧?”
父亲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说:“没事,爸爸就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我向来不会质疑父亲的话,但那生硬的笑容使得这句没事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无法原谅自己,为了该死的虚荣和世俗的眼光,害自己的父母受这种罪,害他们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我恨透了自己,很恨,很恨,忍不住嚎啕大哭。
“父亲,母亲,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回家去,我们还一起住小房子,还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我们回家了好不好。我不要你们那么辛苦,不要,不要”
母亲见了急忙抱住我,安慰道:“不辛苦,爸爸妈妈一点都不辛苦。小夏最乖了,不哭不哭昂。”
我扑到母亲怀里失声痛哭,哀求道:“母亲,我们回家了好不好。不要那么辛苦,不要。”
“不辛苦,爸爸妈妈怎么会辛苦,不会,一点都”
“邱夏!不准哭!”父亲突然的厉喝,把我和母亲都给震住了。
缓过神后,母亲忙责怪父亲道:“你干什么!儿子都哭成这样了还凶他干嘛!”
“松手。”
父亲直勾勾地盯着我,那双曾经给了我无数肯定与宠溺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令人不敢违背的威严。这零下九十一度的酷寒,就连母亲也不敢插嘴。
我头一次见父亲如此严肃,彻底被吓坏了,立马松开手,吸了下鼻涕,呆呆地望着他,大气都不敢喘。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我忙抬手擦干眼泪,又吸了鼻涕,再次呆呆地望着他。
父亲看着我,一脸严肃地说:“小夏,现在不像以前了。你开始踏出家门接触社会,未来甚至还会走得更远。爸爸的能力有限,不能什么都帮你安排好,将来很多事情需要你独立去解决。接下来爸爸说的话,也许你现在理解不了。但是爸爸希望你能记住它,将来长大了,再慢慢理解。”
我咽了下口水,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等他开口。
父亲顿了顿,接着说:“人生,归根结底就是无数个选择的产物。如何抉择,直接决定了人生的轨迹。好比弹珠机里的弹珠,从哪个口子落下,就决定了它掉到哪个洞里。大多数人在做选择时,往往只盯着能得到什么成果,用它来权衡是与否,而对它的后果不闻不问。这是很致命的。因为成果可以随我们的意愿选择不享受,可后果不行,你必须承受它。所以,后果才是真正该被重视的。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爸爸终有一天会离你而去,但是房子永远都会站在那里。它将代替爸爸永远警醒你,能承担得起哪种后果,才是做出正确选择的依据。”
尽管听不明白,但害怕再惹父亲生气,所以我仍聚精会神地听着。
好一会了,父亲都没有再说话。我以为又惹他生气了,忙看向他。他正盯着我看,脸色没有刚才那么严肃了。我吸了下鼻涕,害怕地看着他。
渐渐地,他恢复往日的神态,伸手摸了下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小,没有考虑后果就要大房子不能怪你。但是做错了选择后,哭哭啼啼地后悔有什么用!你是男生,没人会可怜你!男子汉一点!要么承受,要么挽救。”
要么承受,要么挽救我静静地望着父亲,好像有点明白了。拿过父亲的铁铲,爬起来跑向沙堆。
原来这么累吗?才铲了一会沙,我的双手就开始不停地颤抖。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多么的无能,无能到连一把铁铲都拿不动。就这种程度,出门前我竟还有脸为自己的结实洋洋得意。
“啊!”我大叫一声,扔掉铁铲跪了下去,用双手一捧一捧地刨沙。
“绝不,绝对不”尽管双手血丝累累,但我依然一捧接一捧,拼命地刨着沙。脸颊上一滴接一滴流下的泪,从未有过的滚烫。
“绝对不会再哭。”我在心里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