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一枝听见吧台前的几个服务生笑得更欢了。她对于余果的玩笑从来都无所适从,一时间气氛似乎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地板,好像要钻出个洞来跳进去。
“脸疼吗?”余果开口打破沉寂。
“哎?”她抬头。
他正看着她,用手掌揉了揉自己的左脸颊:“看上去肿起来了。”
想想看,原来他刚刚的亲昵只是为了确认她脸上的伤。
陶一枝松了一口气,拉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前几天走在操场边被足球砸到了。”
手掌印已经用冰袋敷了好几个小时,应该看不出痕迹了,余果的观察力还是这么惊人。
“有点衰啊,好好休息,”他释然一笑,“我记得你小时候也被篮球砸过脑袋,跑来我家找我,当时若卿给你拿的绷带……”
他提到“若卿”两个字,突然停下了。这个当年在校内禁忌一般的名字,他果然还是不能若无其事地说出口。
“若卿学姐……现在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她很好。”
余果的指节在桌下被扳得发白,可是脸上不动声色。
这时服务生刚好将餐送上来,他并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
“那陶叔叔呢,身体怎么样?”他优雅地将红酒倒入杯中,深红色的液面反射出他眼角的凉薄。
陶一枝感觉心脏好像被一支利剑刺穿,这么长时间她最想回避的就是关于他们的事情。
“爸爸妈妈身体也都很好。”她强撑着笑,不想让余果掺和进来。
余果微笑点头:“等我安顿下来一定再去拜访。”
“不,不用了,”她有些慌乱地摇手,“他们,他们,呃……”
他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样子,轻声接道:“他们还很介意我的事情。”
“哎?不是的……”
“那么你呢?”他的目光和她交接,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你还介意吗?”
“我……”她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年余果本是天之骄子,全科优秀,不论学习竞赛还是运动会,第一名的位置都稳稳握在手中。“完美”这个词仿佛为他量身定做,“余老师”这个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而当身为学生会主席的若卿学姐“被强迫”“未婚先孕”的消息像一颗炸弹传遍全校,他的面具才好像一点点被剥下。据说她独自在家割腕自杀未遂,后来又爬上学校天台几欲跳楼,精神情况接近崩溃。冷漠,怪异,心机,各种毒箭似的形容词被贴在他身上。
那时刚上初中的陶一枝自然是不信的,若卿学姐和他应当是好朋友一样的关系。她想帮他洗脱,但爸爸把她锁在家里,他一字一句地警告她:“别再接触他了,余果很危险。”
他很危险。这句话就像烙印一般留在她脑海里,她其实不止一次想象过若卿学姐悲惨的遭遇。
“……我好像让你为难了。”
余果看着恍惚出神的她,及时打破了尴尬。他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她的,眼神里有些落寞:“小陶同学,庆祝重逢,不提过去。”
桌子两端,各自安放着一段不能说的心事,谁都不敢先说破。
之后他们只聊了些有关学习和专业知识的话题,陶一枝觉得反而余果表现得更大方,她每说一句话都会脸红,不知道是不是几杯红酒的缘故。
他谈论起学术还是那么骄傲,那么神采飞扬,一如从前,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也许在他手下当个研究生也不错。
陶一枝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
又是小树林,不过时间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
他低头瞧了瞧手表:“那就送你到这里了,小陶同学。”
陶一枝觉得气氛比之前轻松多了,但是心里的戒备还是没能完全放下。
可至少他们现在是师生,就要表现得像一对师生。
“谢谢余老师……”
“你的CD。”
她接过专辑,封面上是一位棕发的混血少年抱着吉他坐在草地上,笑得灿烂。
“他的民谣很好听。”陶一枝感慨道。
余果笑:“恐怕我们之间有代沟了。”
说着,他从包里翻出纸和笔。
“如果有事,还是希望你可以联系我,”他拿笔再次写下一串数字,“我知道你刚才没有记。”
他伸出手,她却没有动。
“我……”
陶一枝抬头,撞上他眼波澄澈:“别再想当年的事情了,都过去了。”
“小陶同学,我记得你从前不喝酒。”他一字一句都扎在她心里。
没错。
陶一枝第一次喝酒是在父母去世那天晚上,她一口气灌了两瓶烧酒,胃部的火辣和脑中的混沌让她暂时缓解了心口的疼痛。
“人都是会变的,会变好,会变坏,”他薄薄的嘴唇吐出的话像一位语重心长的长者,“会变得成熟。”
“其实我……”她低着头,罕见地打断他,“一直有句话想说。”
陶一枝将他手里的那张纸片收了起来:“对不起……余老师,虽然可能有点晚,祝你和若卿学姐幸福。”
余果沉默了。
过了好久,他微笑:“都过去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
他是做了些错事,可后来和若卿学姐一起搬去了美国,还结了婚,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陶一枝回到寝室,把脸蒙在被子里,努力说服着自己。
当初她被锁在家里,听说余果还来找过几次,都被爸爸劝回去了。
她不应该对他如此心存芥蒂才是。
……
叮铃铃——
桌上的手机响了又自动挂断,他皱着眉头看着那名字很久才接起来。
“余果,你疯了吗?你到哪里去了?我刚到马来西亚就听说你不见了。”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又要离家出走吗?你不管我和Sophia了?”
余果冷笑一声:“那里不是我的家,那个孩子也不是我的。”
“余果……”手机那头的女人脸色惨白。
他低头喝了口牛奶:“陈若卿,你应该习惯这一切,我们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