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间,她竟然是又走到了这间亭台。
轻帘纱帐,檀木琴案,龙涎香炉,和记忆中当年的场景毫无差异。
甚至台上那把水曲柳木刻云五弦古琴,也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只是那个人的面容,那个人的话语,却依旧像隐于一团迷雾之中,如何辨也辨不清晰。
恰逢思及往事,不禁抚上那琴,循着记忆中的调式,奏了一曲《水云间》。
正是当年初遇时,他弹的那首。
山溪泠泠,云卷云舒,简简单单一支曲子,便已使听琴之人眼中自然的浮出了这样的场景。
疏疏几调,好似侠客独留,闲云野鹤,潇洒肆意;缠缠拨奏,好似情人执手,同游河山,浓情蜜意;定定颤弦,好似友人群游,畅饮美酒,寻欢开怀;幽幽泛音,好似人去鸟兽回,林木自然,归于静谧。
而在洛莲玖不知觉间,竟早有一人立于亭边。
那人静静聆听,锁眉深思。
这乐声浅显来感虽是其本身的气息,可细细品味而来,却无法忽略那隐藏在惬意轻快之情下的暗自神伤。
《水云间》本应是旷然与隐逸之情,怎得让她奏出几分追思与眷恋之意?
他盯着亭中专心抚琴的她,一如当年她对他的注视。
女子红衣加身,抹胸纱缎斜刺着一瓣水荷,肩压水袖处银丝结柳,中间围带约有二扎之宽,更显出了腰肢的纤细不堪一握,其下方坠着一面血珀鲤纹佩,双鲤相戏,颇为灵动,后摆接地处回针绣着朵朵金莲,映着天青色的亭面,竟也是活灵活现。
她手腕上金枝红玉镯相互碰撞,叮当作响,与曲调中水声相合,仅是不经意的起落,便有了与自然相辅相成的韵味。
萧明澈从未见过一个可以将红色着的如此出尘的女子。
红本是艳俗之色。
竟也不知会有这般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意味。
本以为,会坐于此处抚一曲《水云间》的人,除非他自己,就只余曾经的她了。
而今她也无,始发独唯吾。
可是这女子的面容却无一分像她,甚至琴声,也是包含了太多的愁绪,却也不似她的,伶俐娇俏。
一曲终了,洛莲玖回过神来,始才发觉立在亭边的那个玄色的身影。
那一抹墨笔止于青色水湖之上,发尾随风而动,那深邃的双眸,亦如她记忆里她注视着那人时的炽热一般,直直地注视着她。
虽然她还莫敢确定,可是她却有几分认为,那人是他。
不,不止几分。
就是他。
看着他,虽不似梦境里那般,给她以明丽清澈的单纯,给她以放浪形骸的无束,给她以畅游天地的愉悦,给她以暖心安定的眷恋。
可是她还是感觉到,那人就是他。
真真是造化弄人,她身为云轻浅时,便是在此,因一曲《水云间》与他初遇,而今她身为洛莲玖,难不成又是在此处,因一曲《水云间》与他“初遇”吗?
洛莲玖理了理衣袂,点头施礼。
“小女子琴技拙劣,不堪入耳,让公子见笑了,还请公子多多包涵。”洛莲玖强压住心底的怅然,而那瞳中一闪即逝的落寞却是没有逃过萧明澈的眼。
“这便是小姐说笑了,小姐的琴艺便是与绝水公子苏陌尘相较想来也不会逊色几分,又何来琴技拙劣之说?到还是在下耽误了小姐弹奏的雅兴,在此先行陪个不是。”萧明澈微疑,这样一个奇女子是有怎样的过往,才会使眼中乐里都流露出这般萧索的情感?
“小女子甚是惶恐,不过仅是一介庶民,怎得在沅陵侯大人面前当的起一声‘在下’。”稍瞄一眼,便就注意到了萧明澈腰间挂着的玉牌,华贵的麒麟纹样相盘交错,彰显着侯爵的身份。
洛莲玖默叹,原来此人便就是新封立的万户侯沅陵侯大人,七逸之中的君曜公子萧明澈。自己怎么就没能想到,此人如此有才华,出云上下年轻一辈无人能及,而早早封侯的沅陵侯会是他呢?
她潜意识里,便是已经将他认定为那人了,她想接触他,不仅是因为想要拉拢他一番。
她想知道,过去的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她想知道,被她忘记的人到底是怎样的。
萧明澈顺着洛莲玖的眼光看去,原是这玉牌引的她知晓了身份,不由记起当年,他也是凭定一块宫牌才认定了她的身份的。
怎会这般相像?
不,那年眼见她坠入山崖,生还虽不是绝无可能之事,可能却也是小之又小。
这仅是机缘巧合罢了……
见洛莲玖起身,萧明澈却不由得脱口而出,“本侯失敬,敢请姑娘芳名?”
洛莲玖一愣,迫使语气愈加冷淡。
“小女子怎敢以名讳污了沅陵侯大人的耳,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叫什么,又有何谓。”
他可是发觉了些什么?
见洛莲玖欲要离开,萧明澈竟是有些焦急,匆匆开口,“小姐自是可以不将我看成侯爷。”
洛莲玖抬眸,他这又是何谓?
都说君曜公子萧明澈乃是出云骄子,是个放荡不羁的人,未封侯时,行事也是随心所欲。
行军塞外,弯弓掠北羌;踏马京城,执鞭笞纨绔。
他并非不习礼法,只是太过肆意,对世俗间的繁文缛节不屑一顾罢了。
他从不会放下自己的骄傲。
可是他今日对自己却是一再忍让,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的意味,这又是何谓?
“侯爷又何须强求?若是有缘再次相见,小女子定当告知。”
她与他错身相过。
她身上有着淡淡的睡莲馨香。
萧明澈微微错愕,这虽不是从前她喜爱的味道,但那样清淡的气息却是极为相似。
洛莲玖侧首轻嗅,他身上有着梦中那般令她熟悉又安心的气息,这使她更加认定了,萧明澈便是从前那人。
她与他渐行渐远。
若是事实残忍而使她忘记了他,那么她宁愿永不再涉足过去的那片记忆。
若如此,愿再也不见。
可在回忆起那些事实之前,她又怎知那些过往是否残忍?
可又如何能够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