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见光明
世界其实很大,也很小,闭眼时世界只是黑暗的一个点,睁开心扉时世界浩瀚得了无边际,时光奔波了几万光年,只在一扇门打开的瞬间就被捕捉到收进心里,压缩成记忆的饼干。
一层层纱布揭开的时候,小美感觉自己是件做了几千年的木乃伊,一点点剥去坏死的外壳,露出一点新绿。突然,远处一点点、一束束暗淡的星光从黑暗的夹缝中一闪身,开始还是萤火虫一般微弱的光亮,在黑暗的界面,忽闪忽闪的,渐渐的放大亮光,直到亮如手电一般,带着炭火的温度,从纱布的缝隙中跳跃出来,从四面八方向眼前晃动着手电。
光明!是它,整整6年了,她整天和黑夜为舞,世界混沌成一整块黑乎乎的木碳,任她再怎么去敲击,都没给她一点点星火,而今纱布揭面,时光的投影机将一个怀春少女的情窦正式开拍,她人生的大电影正式上映了。
“我看见啦,我真的看见啦!”小美惊喜的尖叫。
阿峰、阿俐,妈妈、阿峰的爸爸,还有很多医生,都长出了口气,欢喜的鼓着掌。还有几个医生拿着摄像机,在一边记录着,说是为了做广告,小美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华丽的转身,比什么样的包装、宣传都有吸引力。
世间的诱惑,没有什么比美丽更让人动心。
小美像是弥补之前老天爷欠她的债一样,出院的当天上午,就拉上阿峰非要他请假,先去老家爸爸的祖前还愿,失明这么些年,出门不方面,这是她第一次给爸爸烧张纸,以前每到清明都是妈妈领着她,带上从农村带出来的一把叉样,在公园的墙角边选好位置,用圆规形状的叉样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旋转一圈,画个完美的圆,将纸钱放在圆心里,阴阳两界就相连了,烧给另一边的爸爸,这次是来祠堂里祭拜,这里是她家族的根。
这是她失明后第一次回来,乡村变了很多,很多家低矮的小屋不见了,换成崭新的瓦房。儿时故乡的茅房就像种芝麻一般,随意洒落播在坡上生长的,一簇一簇,沿着一条蜿蜒的乡路扎根、散枝、落户。
故乡的小屋蕴藏了我所有童年的记忆,一到冬天,家门前的打谷场上永远是一锅煮得稀巴烂的粥,和着雨水,被反复蒸煮,孩子们冬天上学要不是踩着高跷,要不是弟第背着妹妹,轮流穿一双打了无数补丁的黑胶鞋。
12岁那年,父亲在一个清晨将家里的物件搬出了家门,带着几个小工,只一二三的功夫,就将记忆中的茅草屋拆成一堆土,而后是工程队入场,运砖、挖地基、建房。我最初对楼房的记忆是哥哥床头贴的一张画,那是80年代香港和纽约的夜景,霓虹灯闪烁,绚丽夺目,那时幻想,要是在这样的都市里有个家,那是不是比皇宫还美?
不知道用了几个月,父亲的木楼新房建成了,楼上楼下各8间,很气派,上梁的时候十里几乡的乡亲来了很多,有几位奶奶是特意来看看什么是楼房。搬进新家的时候,我发现母亲的眼圈是红的,父亲的青丝有了白发,那是我第一次感觉他有点老了。这么些年,时常还做充满童真的梦,每次梦里必定有我那间茅草屋,或是惦记着厨灶里烧得快要焦的山芋,或是留念锅里妈妈留的一小把锅巴。
而今,距我第一次领工资已有十几年,掐指算来这十几年竟搬了4次家,第一次是学校30来平方的婚房,两桌客人、一间小瓦房,我人生的下半趟旅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开始了;第二次是买单位的二手集资楼房,刚装修好没半年,因工作变动,再次举家;第三次搬进了县城里一狭小的出租房;第四次是用余生做抵押,住进了一种叫商品房的、蜂巢一样的盒子里。就这么一路漂泊,夕阳或朝霞都是被格式化的数据,现在回想夕阳也好、朝霞也好,它们都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月的支出和下个月的还贷计划。自然、季节、阴晴圆缺都离我远去,每月都将活在一堆数据任务和银行账单的阴影下。诗意的栖居在离我远去,现实的蜗居在逼近每个人,城市也好,乡村的建设也好,都在朝着监狱化的道路而去。
对于房子,我一直感觉像个浮萍一般,没有归属感,感觉总是越过越累,越过越穷,越过越不快乐,越过欠债越多。
这么些年最让我头皮发麻的就是去亲戚那借钱,干些超出自己经济承载能力的事,生活仿佛有两张嘴,一张永无止境的向年迈的父母索要、啃老,一张向亲戚、朋友借钱,再一次次的在被拒绝中竟然学会了从容。
房子,这个牵动着全中国老中小三代人神经的物件,喋血得连老人都要啃成一堆堆白骨。
小美在大塘的河埂上走了一圈,大塘边一如既往的有很多孩子在追逐、嬉闹,两只蜻蜓在塘边翻飞、追逐,一青一红,青的大红的小,青的身体翠绿,如上了紫青的油漆,青成一枚火辣的青椒;红的眸子明亮,红成一团血红的火,红成一枚姹紫嫣红的尖椒,他们轻柔而随意的飞舞,忘我的交配,偶然沾湿微翘的尾巴,累了就落在塘边的柳条上缠绵,让人嫉妒。
小美捡了片瓦片,侧着身,轮起手臂,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将手心那片瓦片掷向了大塘的水面,那枚瓦片瞬间就被施了魔法,旋转着,如只陀螺,在平静的水面连连跳跃,如受到惊吓一般,飞向大塘中心,十几个涟漪在平静的湖面一个接着一个的扩散、拥抱、重叠,相互渗透,最后消失,还原最初的平静。
小美捋顺额头的几根乱发,闭上眼,深深的吸了口家乡大塘边的空气,这一切是真的,此刻她真的站在养育她长大的大塘口,将故乡的山山水水全部收进了眼帘中,刻在脑海中,储备进每一滴血液里。
去山下的丁家祠堂上香的时候,跪在香案前,合上十指,心无杂念,仿佛身体的一切在这一刻全还给了祖宗,有种落叶归根的归属感。阿峰始终跟在她身后,他妈妈也是个知青,原先在村小学教书,嫁给了隔壁村的爹,他虽然不姓丁,可毛公山下埋葬了他的妈妈,这里是有他全部的童年记忆,有他对故乡的眷恋,承载着他对眼前这个姑娘浓浓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