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组风景,每个女人都是一幅水墨画,一群女人的青春叠影就是一部乡村大电影。
丁家墩今晚放电影,这在那个精神食粮极度匮乏的年代无需做任何广告,只需口头在田间、地头传播,速度一样追赶上了落日余晖的脚步,成为当日乡村的头条。天刚一变黑,村头的打谷场上就黑压压地挤满了各村赶来的人群,叽叽喳喳,如蚁巢出动、候鸟秋去春归初聚。
打谷场正上方是高耸的山巅,全芜湖市海拔最高的毛公山,山上种满了郁郁葱葱的茶树,远看就是一头满身毛发的黑熊坐在空旷的大地上,正低头嗅着山腰间环绕的袅袅炊烟的味道。
熊头两边高耸的双峰,如饿熊的肩骨,民间传说它早晚会醒过来,那时大地翻滚,丁家墩将被埋进黑暗。所以每逢过节、庙会的时节丁家墩的老小都要去村后的丁家祠堂去求烧一炷香,祈求老天保佑山熊继续沉睡。
为了能镇住这头不安分的睡熊,不知是哪一年,一云游的僧人,在毛公山山顶的一块巨石之上,修建了一座寺庙,占地十余顷,取名西九华。虽历经战乱,毁建多次,却依旧香火旺盛。而今在八方香客的筹资重建后,大殿雄伟,松柏绕古寺,蓝天飘白云,观之雄伟,气势非凡。
入汛季节连续下了半月的大雨,到处都是雨水融化泥土散发的气息,带着一丝甘甜,像是一碗散发着幽香的煲仔饭,让人越呼吸越饿,空气纯净到从鼻孔呼入,会从躯体里一路穿肠过肚,无需过滤,直接回归自然。
接近傍晚的时候,山腰的几堆厚云终于飘走了,露出了几片泛白的鱼尾红。乘着老天歇口气的机会,乡亲们只囫囵地扒了几碗饭,就扛着板凳挤进人群抢好了位置。最前排挤着一帮小孩子,借着挂在屏幕前那盏100瓦的白炽灯,几个小女孩正马蜂窝一般挤成一团,翻看几张刚刚洗出来的小学毕业照在欢快地评论着,旁边围着一群小男孩,这群孩子就是整个村子的未来,承载着我儿时的记忆,一路从记忆的河床上悠悠驶来,摇湿我思乡的衣襟。
“咻……”,一声长长的哨声响起,坐在队伍后面的几个30来岁的单身汉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伸进嘴里,比赛一般响亮地打了几个流氓哨子,他们的躯体里满是燥热,可是那股熔浆没有用武之地,被深深埋在灵魂的角落里,如年糕一般被反复捶打,越发陈香。他们唯一可以发泄的就是将身体弯曲成一张满弓,猛烈的震动着空气,向那些看不上他们的姑娘们做一次有声的呐喊。
清脆尖利的口哨声刺得人群耳膜轰轰直响,更刺激着姑娘们的神经,她们纷纷回头去观望,抛出一脸惊艳。
我们故事的四个主人翁就坐在照片的最前排,都笑得一脸天真无邪,分别是邻村的张雅青,她是村小学毕业班的班长,女娃中个子最高,人长得干瘦却演绎了什么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父亲早逝小小年纪已是家里的顶梁柱;王小美,毕业班代课教师王老师的女儿,她妈妈是个上海知青,因为有两个小酒窝,所以她最开心的事就是笑,一根油条粗的辫子乌黑可鉴,外号“大辫子”;丁秀秀,班上成绩最好的人,孤傲冷漠,喜欢一个人抱着本书静静的看,或一上午坐在河边看摇动的柳条发呆;丁雨红,村里开小店丁小气家的大女儿,得这样的名字还是她10来岁的时候村里男人们私下里给起的,因为她两个脸蛋总是挂着对称的两道红晕,像雨后天空的彩虹。
其实一个人的名字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而命运又会反复演绎水乡女人的一生。
那夜的电影异常的精彩,白色的荧屏像是有强大的磁场,如妖艳的女人,将坐得满满的打谷场上的千颗心全都牢牢吸附在自己身上,大千世界、人间百态,全在一张小小的荧屏里变幻成真实的感动,演绎成一场别样的人生。
电影高潮的时候,整个村子鸦雀无声,连躲在人缝中的三五只土狗都瞪圆了小眼珠,大气不敢出地盯着屏幕。可是就在他们的头顶,那头沉睡了几个世纪的黑熊毛公山却被梅雨这个妖艳的女人软化了脊梁,肚皮上破开了道口子,流着硫磺水,殷红如血,像个快要临盆的女人。
半山腰的几间破屋前,坐着个男人,正远远地反对着屏幕津津有味的看,他是小美的爹,是看护这一片山林的护林工人。突然,夹在男人手心的烟蒂抖了抖,一股冰凉浸透了他脚下的拖鞋,让这个40来岁满脸胡渣的男人猛地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的低头一看,坐落在山里的这间小屋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开裂了几道缝隙,像刚出水的泉眼,“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水。
恍然间他感觉自己不是住在大山上,而是住在村尾圩区江边的小岛黑沙洲上,每年汛期,长江就是个进入癫疯期的女人,变幻莫测,而江心的那个小岛就是这个疯女人生的私生子。
汛期中黑沙洲一脚一个新泉眼,四处塌方,四分五裂,可是每年秋天她又聚沙成洲,一年演绎一次轮回,村里老人们说那就是她的命。
“毛公山出汗了,到处是泉眼,山体要滑坡了,电影别放了,大家赶紧往村尾江边跑啊!”小美爹一路叫喊着跑回了村。
寂静的山村如一块布,这个中年男人飞一般的从变幻着镜头的屏幕前跑过,沙哑的声音如剪刀,瞬间就将这种寂静剪得七零八落。投影机的白炽光柱将这个男人的轮廓打在荧幕上,放大后更显得棱角分明,坐在最前排的小美抬头看了眼爹,邋遢的胡须、蓬乱的头发、魁梧的身材、黝黑的脸,没想到这组镜头成了她对爹最后的记忆。
本来还坐得整整齐齐的打谷场瞬间就沸腾了,平衡被打破,如马蜂窝失去蜂王进入凌乱状态,人群向村四周炸开。
“轰隆隆”,孩子王张小虎抬头张望,天空有几颗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和他对视,显得很无辜,连它们都很茫然。没有打雷,可是的确有雷声夹着战马的咆哮声,从头顶的山谷里一路咆哮而来,如得了哮喘的老人,夹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对着耳朵根咳嗽。
慌乱中小虎伸手去抓一直紧挨着身边坐着的雨红,小丫头脸上的彩虹变成了白色,她有点纤细的手冰凉,就在他和雨红的手刚刚十指相扣转身准备跑的时候,一股急流嫉妒似的翻滚着身子扑来,瞬间小虎就坐上了过山车,被浑浊的夹杂着石块树根的山洪挟持着,直接从丁家墩的头顶越过,脚下路过村里的丁家祠堂没有驻足、路过村里的小学没有停留、路过村中央的大塘没有歇息、路过大塘口的那条高耸的柳花树再次爬升,直接注入村尾的大江。
飞翔中小虎紧抓着雨红的手被狠狠的“咬”了一口,等他抬起手却看到满手臂的鲜血,四处去寻找雨红时,已在离村一里多路的大江里,四周人头攒动,一个个小伙伴探出头来,惊恐的叫着爸妈,奋力的往岸上游;一个个长辈急切的唤着孩子的乳名,江水里满是颤动的人头,场面像是过年村集体大塘干涸抓鱼。
水面上飘起一具具黑黝黝的躯体,小虎一路疯狂的往岸上爬,他不敢多看一眼,听说人死后最后看一眼的影像会映在眼膜里、刻进灵魂,会带到另一边的世界,小虎怕那边的世界有人记得他的样子。
原来童年的回忆里一半是童贞,一半是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