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烁站在东湖断桥观鱼亭中足足站了七日,那僵鱼也浮在湖面七日,但这七日无人得见这二者。
七日过,樊烁又回了碎璃泉。白日间游人络绎不绝,他自然不喜,回来之时已是深夜,正值十五,圆月当空,群星附庸将皓皓光芒送至此处,使得碎璃泉看起来犹如滚滚涌动的捧捧珍珠一般,美得似不在人间。
不知是否因为前数月看多了这景,心生腻味,樊烁只觉得月光乏味。少倾闭眼盘坐起来,以灵念驱使着体内的灵气按照某种奇妙的轨道流转,然而不足半刻,生生觉得心中腻烦无法散去。他停下来,无言看了几时泉水,惘然些许起身回祠。
祠中数徒或勤加修炼或早已入眠,万事相安,他稍稍定心但依旧觉得心中郁结。他以为是那一问不得解的烦躁。当即取出飞遁法器驭使起来,化作一道流光而去……
一去游遍十九国,查尽天下典籍,修真族家何止千万,典籍之数更是难以计量,然而就樊烁所观,提得到芸芸众生的可算屈指可数。似乎众生凡物对于修士来说可有可无,甚至于对于天地之间也无甚大碍。
概而述之,三字即可:弱、蝼蚁。
依旧惘然,却若恍然。
随后他回了临安。在修士们经常兑换凡俗物品的典当里用灵石换了一些碎银后,便自封了与天地沟通的道路,他开始以一个凡人的角度体会临安。
下午近半时,在街巷中的小酒肆中订了为期一月的房间,然后选了一个临窗的坐席,唤来小二,点了一桌酒菜。
“客官在等客?”小二记完菜谱随口问了一句。
“何意?”樊烁不解。
小二随即笑道:“小的别无他意,只是看客官点了将近有五人量的酒菜,以为您是在等友人。”
樊烁转头看着窗外,淡淡回道:“哦,没有。”小二便转身去后厨报菜。
不多时,分足色艳的十几道菜全部上齐,醋姜蒜茶等杂物也都完备,小二欲退,樊烁张口问了句:“现在忙吗?”
小二作揖回:“回客官的话,不是饭时,整个店也就您一位客人,挺闲的。”
樊烁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对面的坐席的桌面:“那陪我聊会天吧。”
小二诚惶诚恐的连声称谢,问过掌柜后就在对面坐下,却并没有立刻将银锭收入怀中,而是毕恭毕敬的为樊烁倒了酒茶。
二人沉默了一阵小二开口问樊烁是否本地人,是否生活有不如意之事,在樊烁回答的模棱两可之时他认定说些别的不会引起樊烁的反感之后便开始对临安的景与人侃侃夸赞起来。
樊烁静静的听着,细细思考着凡俗中人对于世间的看法,时不时配合的提问几句,谈话虽不算热闹,却也融洽。
至最后樊烁问了个毫无营养的话题:你每日都做些什么事?
小二有些诧异,随后思考了下,如实答到:“小的每日晨起便要打扫店内,吃完早餐,然后开门迎客。至早晨饭时过,再打扫卫生,如此反复至晚餐后,确保店内干净整洁便去睡觉,每日如此,只不过有时闲忙不一。”说时面上带着复杂神色,“平日里忙着,不思至此,想来也是无奈,当年苦读不得功名,满腹牢骚,牢骚满腹,尽已无了。唉。”
说完他自斟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樊烁在临安河畔码头寻摸了一个苦差,做了近有十日。本想着体验凡俗中人每日生活,后来竟忘了本初。
每日奋力工作,所得的微薄收入确保每日果腹住行外几乎所剩无几,如果和工友到小酒馆点上几个寻常菜肴,便已是有些奢侈的行为。
在打了很多种工后,与无数人长谈,樊烁发现很多人都曾经梦想或者仍在梦想着对他们而言的超凡脱俗。
或是立志成为一代文豪清官,或是被现实唤醒后想着成为一个商业大亨,又或是被压垮后想要多挣些钱,只为了四个字——养家糊口。
凡人的生活很难,每个人都会被别人羡慕,每个人都会羡慕别人,不是凡人都是欲求不满的混蛋,而是在追求某些的时候失去了这些甚至变得一无所有。
或许在别人眼中的成功,对于自己来说,不过是在追求目的的道路之上无数深渊中最终跌落的一个。
可能,那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
樊烁开始游临安。
不同以往,他不再刻意避开人流的高峰,而是照着那天与小二谈话中,小二所说的时间去特定的地点。
他第一次去的便是碎璃泉,不是一念即达,而是在天色坎坎漏白之时在山脚下交了门票,买了一壶水,少许干粮便随着人流一步步的登向近百丈高耸的山腰。
累了在树荫中坐下,与不远处同游的游人攀谈几句,一边结实着新友一边相互勉励着向着峰顶爬去。
山道艰险,旁边有流溪,囊中水尽便可在溪中灌上一壶甘爽的碎璃泉水。包中粮绝可随时用铜板在山道两旁设的无数歇脚处购得。
与同游的凡人们一节节的前行,似乎融入进去。越过碎璃,越过落夕祠,直至山顶,他沉默看着山下的无数游人如蚁密织,紧紧蹙起眉来,瞬间兴致全无。
…………
不只是碎璃泉,他游遍临安每处风景宜人处,游遍每一处游人颇多的景点,他看过城中数以万计的游人。他确信能够从万千人流中一眼认出自己想要找到的,然而每每望遍,却次次失望。
他有些颓然,甚至开始在人流中发呆,如此直至被第一声蝉鸣惊醒。庆元十七年,夏已至。
天气仍暖未热之时,一道风格奇特的华贵车队入了临安,那是来自荒原皇室的车队,无数民众好奇观望,却极为礼貌的没有大声喧哗。樊烁也看到了这支车队,微微蹙眉。
…………
偷偷潜入皇宫,公主府中一夜长谈,随后大邾平云公主被刺客劫持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座城池。
城中的荒族使者面如猪肝,大邾皇帝怒极,竟直接派了七千高阶体修精骑追捕那名刺客。
随着数月来精骑部队的不断折损以及回报,公主出逃避婚的真相渐渐被少部分人所知,于是精骑部队所接到的命令也成了绞杀。
也只有天子脚下的无数凡人还常在茶余讨论着公主的安危。
不断的逃亡,似乎和小时候在母亲背后那次一样。只不过他已经没有办法软弱的哭泣,而是只能够挺起胸,为身后的逐梦人儿挡着风,避着不时袭来的攻击。
某次近乎力竭,投机的休息,尚在百里之外的所剩六千精骑的一轮齐射,樊烁尽力遮挡,却实在是无法再密密织出不透风的法网。
那无数蕴含着可怖威力的箭矢接连不断的跨越百里之距来到二人身边。
那上万支箭,樊烁遮住了九千多支,那一支却不动如山,轻而易举的穿过九千同伴所打开的道路,跨越了生之线界,卷袭着死意扑面而来。
樊烁看到了那一支箭,无数道灵识驭使着无数道星灵之力或精准的击落了,或正在击落,或将要击落无数支箭。但同时他也已经看到了那支箭的去路上空无一物。
他也清楚的明白自己无法再多分出一毫灵识,他明知自已已经无法再有任何办法阻挡那道箭矢。
绝望之间他向前俯去,期望以身体挡住那支箭。
时间缓近终止。
眼看那箭将要擦肩。
眼看那箭将要从自己并不算魁梧的肩头蹭过,然后瞬间带走身后人的性命。
樊烁眼中划过一道绝望的银芒,虽然在他白色的眸中已经不太明显。
他实在是没有可能以一己之力挽回。
就在那箭矢马上要与他交错之时,一点墨色渲染了他的眸子,将他被星光染白的眼瞳恢复成正常,然后他体中爆发性的涌现出无穷尽的魔气。
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强大,那一刻,仿若可以天下无敌。那一刻,仿佛可以无所不杀,那一刻,似乎可以无所不能!
他的躯体瞬间膨胀,左胸挡在了那势不可挡的一箭之前。
时间不再静止。
那一箭仿若无物般刺透了膨胀魁梧如同铁塔的樊烁身躯。
在空中留下一道速度到达极致之后的湍流,然后径直射向他身后数尺远的玉琼。
樊烁惊诧回头,那箭轻而易举的刺破了玉琼身上的白衫;
樊烁惊惧转身,那箭似若无情地刺穿了玉琼脆弱的肉身;
樊烁惊恐的伸手,玉琼化作星光点点,于惊所转的笑中渐渐失了身形。
樊烁的世界,只剩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