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乡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喜欢把抽烟说成“吃烟”。一个“吃”字,形象地描绘出抽烟时的贪婪以及烟在生命中的不可替代。老黑年纪不算太大,也把抽烟说成“吃烟”。烟荷包天天拴在腰带上,口袋里总是揣着儿子北京用过的作业本,什么时候想抽烟了,就从作业本上撕下两指宽四指长的窄条,再从烟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末,在纸条上撒均,认真地卷出一个喇叭状的烟炮。然后他用火柴或者火绳点上火,深吸一口,让烟的浓香充满整个肺部。独特的舒适感觉迅速渗到老黑全身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丝肌肉每一个细胞,老黑眯着眼,尽量让这种美妙的感觉延长。多年后老黑对自己的儿子北京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喜欢享受的人——烟瘾大的人,都喜欢享受。他的话让北京的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
北京三岁那年,老黑的媳妇桂莲得了一场大病。老黑推着地拱车,将她送到乡医院,几天后又把她送到县医院,热热闹闹地治了一个多月,病仍然没有治好。没有治好,却也死不了,天天歪在炕头上,低一声高一声地呻吟。那呻吟很有节奏,贯穿整个村子,村人完全可以用她的呻吟声当时钟。老黑的日子本来就紧巴,让她这一搞,更是雪上加霜。猪圈里的肥猪,鸡窝里的鸡蛋,打下的粮食,挖到的山货,全都变成一副一副的草药,让她的生命可以一天天延续下去。手里没有了闲钱,老黑抽烟就开始限量。最初他把烟荷包扔在家里,下地干活时硬撑着不抽,等回了家,手不洗水不喝,先卷上一炮烟 “吃”。后来烟荷包越来越瘪,终于彻底变得空空荡荡。空了,他就不再去装。他把烟荷包翻过来,用指甲刮净上面的烟末,卷起最后一炮烟。那炮烟小得可怜,点上火,就烧到了手指;挪开手指,又烧到了嘴唇。老黑贪婪地吞吸着最后一口烟,直到把嘴唇烫出一个三角形的白色水泡。
偶尔下地,村里人会递给他一支烟。卷烟。老黑接过来,用最快的速度点上火,用最猛烈的节奏吞食。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一盒火柴,尽管这盒火柴能够用上的机会很少。老黑抽卷烟时,一定要把烟头朝下,拇指和食指捏紧靠近烟头的位置。青灰色的烟呛上来,两根手指于是被熏黄,烟味深深地渗进皮肤。晚上睡觉时,老黑一遍遍把两根手指放在鼻子上闻,闻到后半夜,仍然睡不着。老黑低低地骂一句:“这他娘过得什么日子?”披了衣服,来到院子。他就着月光,把院角的干东瓜蔓折成香烟的长短,回炕头坐下,点燃一段,深吸一口,呛得连声咳嗽。病怏怏的桂莲被呛醒,呻吟两声后,突然开始了破口大骂:“抽抽抽,你抽死算了!”骂两句后,就不再吱声。老黑掀了被子,见她满脸是泪,月亮下晶莹一片。
把东瓜蔓当烟抽,是胶东乡下的孩子们常玩的游戏。秋后农民们摘光东瓜,将东瓜蔓割下,随便堆在墙角,当成做饭的柴火,便有顽皮的孩子将干东瓜蔓折下一段,点着火,吸一口,从鼻孔喷出白色的烟,很有些抽烟并且是抽卷烟的样子。老黑自从断烟,就天天抽它,在夜里,偷偷摸摸,像做着亏心事。有时桂莲被他呛醒,他忙说:“我能从冬瓜蔓里吃到香喷喷的烟味。”他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他抽冬瓜蔓的时候竟不再咳。他眯着眼,大口吞吐,真有了非常享受的样子。后来他不断试验,抽麦秸管,抽松柴油,抽辣椒叶,抽地瓜蔓……他抽过乡下所有能够点着的东西,甚至包括干燥的牛羊马粪。最后他得出结论,只有两样东西可以代替真正的烟,一是东瓜蔓,一是辣椒叶。“东瓜蔓劲小,烟滑,有香味;辣椒叶劲大,烟硬,不过不香。”老黑笑着对桂莲说。于是桂莲在呻吟的间隙里哭着骂他,说他再这么抽下去,肯定会死在自己前面。骂两句后,又把头扎进被子。
可那些毕竟是冬瓜蔓和辣椒叶,代替不了真正的烟。馋极了,老黑就出去串门。老黑常去的是老七婆家,老七婆有一杆长达两尺三寸的旱烟袋。旱烟袋紫铜烟锅,白玉烟嘴,刷着紫红色油漆的细细的竹烟杆。它倚在炕头,就像一杆威力强劲的枪。这杆烟袋让老黑羡慕不已,他常常对桂莲说,如果能用这杆烟袋美美地吃够烟,少活个三两年,都值。旱烟袋是老七爷生前的专用,他死后,这东西就成了老七婆的宝贝。老黑来了,坐在炕沿上,大着声音和老七婆说话。老七婆的屋子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那气味像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腐烂发霉,又像在她的被窝里藏着一只死去多日的肥硕的老鼠。可是当老黑为老七婆点上一铜锅旱烟,屋子里便立刻充满了诱人的浓香。老黑的脑袋扎在烟雾中,两眼一点一点地闪着光芒。老七婆说:“大侄来两口?”老黑说:“好!”——心里早盼着这句话。老七婆把烟袋递过来,老黑两手接了前端,在老七婆的帮助下,把烟袋划出一个美妙的半圆,然后那玉烟袋嘴儿就被他含在嘴里。老黑抽烟时喜欢眯上或者干脆闭上眼晴,他说只有这样才像享受的样子。有时老七婆会慷慨地给老黑装上满满一锅烟,并帮他点上火。老黑贪婪地吸着,似乎要把长长的烟杆都吞到肚子里。
到北京能干些农活的时候,赶上星期天,老黑就会带着他下地。北京很懂事,他的作业都是在学校里完成的,他对老黑说这样可以帮家里省些煤油。有个星期天正赶上镇上大集,早上老黑对北京说:“今天不用你下地了,你去集上拣些烟头回来吧……偷偷拣,别被人看见……”北京不解地问:“怎么能不被别人看见?”老黑说:“你自己想办法吧。”就扛着锄头出了家门。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很大,腰弯得很低。——最后一次抽烟,还是半个月以前,在老七婆家,满满一铜锅。那锅烟让老黑抽了整整半个钟头,直到把旱烟杆里面黏糊糊的烟油子都吸出来吃掉。白天老黑一遍遍嗅着自己的手指,可是那上面已经没有了一丝烟味。老黑坐在地头,把手指在石头上搓热,再闻,还是闻不到烟味。太阳还没有落山,坐立不安的老黑就扛了锄头回家。老黑在院子里闻到一股烟的浓香,他扔下锄头,急匆匆冲进屋子,就看见灶台上堆着的二三十个小烟头。北京坐在灶间的板凳上,手里擎着烧火棍,嘴里叼一个冒着烟的烟头。见老黑回来,他指指灶台,兴冲冲地说:“看,拣了这么多!”话说的快,嗓子被烟呛了一下,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老黑走到北京面前,一脚将他踹倒。老黑大声吼叫:“谁让你学吃烟?”北京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地说:“我没吃烟!我只是想尝尝。”嘴里仍然含着那个烟头。老黑上前一步,再一脚把他踹倒。北京的脑袋重重地磕上板凳,殷红的鲜血顺着耳根流淌下来。北京吓傻了,他不明白他爹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为什么打他。老黑抓起灶台上那些烟头,填进灶坑。灶坑里的火烧得正旺,那些烟头竟像鞭仗一样“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桂莲挪下炕,捂着北京的脑袋,脸色苍白。“你犯什么神经?”她大声骂老黑,“北京像个要饭的一样在镇上给你拣了一天烟头,中饭都没回来吃,你怎么下得了手!”一个遗落的烟头滚到她脚边,她伸出脚将它搓得稀烂。“再让你抽再让你抽!”桂莲骂着烟头,“你抽死算了抽死算了!”老黑不理桂莲和北京,转身去了院子,在一个树墩上坐下。他坐了很久,一滴泪挂在眼角,硬撑着不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