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麻子的棺材赶在棺材铺关门之前顺利打好。整花杉木十三圆,棺头写了白色的“寿”字,棺尾画了白色的莲花。何谓“整花杉木十三圆”?就是棺材由十三根杉木打造而成,棺盖四根,棺帮和棺底各三根,前后显出杉木完整的花一样的年轮。那口棺材的板材极为厚实,内里极为宽敞,用李大麻子的话说,在里面跑火车,都没有问题。
十三根杉木,李大麻子整整攒了五十年。那时他还在北京的棺材铺当学徒,师傅常常教导他:“要强一辈子,有个好房子便知足。”好房子,就是指好棺材;好棺材,在棺材匠们的眼里,就是一口“整花杉木十三圆”。杉木不仅价格昂贵,并且极其少见,所以攒杉木远比攒银元难得多,可是李大麻子硬是把杉木攒够十三根并在“人民公社”到来之前完成了自己的“好房子”。这叫什么?这叫派。叫本事。叫能耐。叫付出必有回报。李大麻子付出他的精明或者奸诈,回报是一口人人惊羡的“整花杉木十三圆”。
其实不仅何民兵,荷洲镇人人都知道“李记棺材铺”常常干些偷梁换柱的坑人之事,可是家里死了人,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去找李大麻子去找“李记棺材铺”。原因之一是荷洲镇的棺材铺仅此一家,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打造的棺材,有了让死者重生的机会。
——他在棺材里加进一只哨子。白洋铁皮折叠而成的哨子,小巧美观,元宝形状,连一根结实的丝线,挂在死者的脑袋上方或者干脆塞进死者的嘴里。他告诉别人,这样当死者从棺材里醒来,明知自己还活着却没有钻出来的希望的时候,就可以吹响哨子。“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从坟堆里抠出来了。”李大麻子一边说,一边抬起捏着哨子的右手。哨子离嘴唇尚有三四寸远就响起来,一针刺骨,穿透力极强。曾有人做过试验,把自己关进地窖里吹起棺材里的哨子,两三里以外的村头碾屋仍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哨子是人生的最后机会,弥足珍贵。那时候荷洲镇的老人常对儿子和儿媳们说:“我死后,就找李大麻子打棺材——千万别忘了那只哨子。”
李大麻子的独出心裁并非空穴来风。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死过一位老太太,尸体在院子里躺了一天,直躺得有了尸斑。第二天刚刚入殓完毕,就下起了暴雨。暴雨下了一天一夜,一片汪洋中,村子几乎飘浮起来。老太太的儿子怕老娘让水冲走,就在雨停后将棺材挖出,想换一处高点的地方重新掩埋。突然儿子感觉不太对劲,似乎那口棺材被人动过,棺盖不但有了松动,且与棺体有了错位。儿子大叫一声,揭开棺盖,再大叫一声。棺内的老娘圆瞪二目,嘴巴大张,两手紧攥成拳,两腿抬起与身体构成紧张的直角。儿子瘫倒在地足有一刻钟,然后慌乱地将母亲从棺材里抱出,淌一路浊水,嚎叫着冲向村子。这次却真的是死彻底了。却不凉,烫得他胸前的皮肤“嗞嗞”冒着白气。
后来有人说那叫“假死”——人其实还活着,只是属于比平常的睡眠还要深一层的睡眠。这件事传到李大麻子的耳朵里,他一遍一遍地猛搧自己的耳光,给人的感觉,就像他害死了那位老太太。第二天李大麻子就研制出连带着响哨的棺材,他的新产品让荷洲镇百姓欢天喜地,似乎那不是一只哨子,而是一味可以长生不老甚至死而复生的灵丹妙药。——尽管他的哨子,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
他当然不会忘在自己的棺材里拴一只哨子。那是整口棺材的最后一道工序。哨子很大,调子低沉,发出的声音如虎啸山林般惊悚迷人。李大麻子将哨子拴好,关上棺盖,伸手在棺帮上“啪啪”拍两下,对面前的李小麻子说:“这叫哨王!”两个人“咦哟”一声齐用力,棺材离地而起。平板车早已停顿门口,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孩子。
棺材被一个人按回地上——何民兵这次没敢用脚。他的手就像一把搂草的铁耙。
“干嘛呢?”他竖着眼睛问。
“搬我的棺材啊。”李大麻子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对何民兵说,“大侄见过‘杉木十三圆’吗?快过来开开眼界。哦说错了,是‘整花杉木十三圆’!”
“不是告诉你要‘人民公社’了吗?怎么还往家搬?”何民兵斥喝着他。
“‘人民公社’也得是明天的‘人民公社’,今天这棺材铺还得叫‘李记棺材铺’。咱得讲讲道理不是?”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说。
“你都搬光了,还‘公社’个什么劲?”
“那我可就管不着啰!”李大麻子说,“不过我就给‘公社’一个面子,除了这口棺材,剩下的都当我献给‘公社’的。”然后他再一次弯下腰,冲前面的李小麻子大声喊,“一,二,三,起——”他拖着长长的起伏的尾音,那声音快活无比。
剩下何民兵站在原地,牙齿咬得“咯嘣嘣”响。
棺材搬回了家,摆在正堂,村人争相参观。他们围着棺材一圈圈转,瞅瞅,摸摸,敲敲,嗅嗅,大叫一声:“好棺材!”一旁的李大麻子就乐开了花。花瓣上点点麻粒噼哩啪啦往下掉,一张脸日渐光滑滋润起来。
可是日子却不怎么滋润。对于种地,无论是李大麻子李小麻子还是王兰都是外行,播种不靠手指拈而靠手掌撒,苗出的不全,就补种,再出不全,再补种,结果搞得地里庄稼四世同堂惨不忍睹。如果不是靠以前偷偷攒下了一点家底,一家人可能早就饿死了。好在春粮一收,果然彻底 “人民公社”了,村里有了生产队,一段时间后又有了“大食堂”,所有劳苦大众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李大麻子虽然身体尚且硬朗,但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不必去生产队上工,也有一份温饱的口粮。李大麻子这个乐啊!街上遇见何民兵,必翘起拇指:“人民公社就是好啊!”气得何民兵满脸紫红一片,像被人摁住猛搧了一百个嘴巴。
小麻子的日子更是舒服。“李记棺村铺”现在变成了“荷洲公社木匠铺”,主要打些粗笨的嫁妆、小学校的桌椅板凳、马车牛车的大厢,等等。也打棺材,只是数量不多,质量也更差。小麻子属于科班出身,自然成了大师傅。只是干活的大师傅,不是掌事的大师傅。好歹也是个头头,属于领导班子。
然好日子过了没几天,就开始闹饥荒了。李大麻子看到王兰从食堂给他领回来的饭越来越稀越来越少,就有了脾气。“怎么人民公社还不让吃饱?”他决定去找大队长评评理。牢骚还没发完,大队长就不耐烦了。“爱吃不吃!你不吃我还能多摊几粒苞米碴子。”他带着怒气说,“现在全国都这样。咱这里还算好的,听说别处都饿死人了。”李大麻子说扯淡!“我那个在东北的弟弟就能吃饱。半年前我们刚通过信。”大队长嗤笑一声:“你再写信去问问!”说罢挥挥手,做告别状。李大麻子憋了一肚子气回家,当晚就给远在黑龙江的弟弟李二麻子写了一封信。信写得很长,中心意思是问他现在还能不能吃饱。
大约过了三个月,他收到回信。信上说吃饱不太现实,不过每顿总还能吃上一点干的。你们的情况我也听说了,如果继续呆在老家,饿死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你们想来,可以想想办法,云云。他的话让李大麻子全家足足咽了一天口水——他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吃上一口干饭了。
何民兵常来光顾。他站在炕台前,盯着骨瘦如柴的李大麻子咧开嘴笑。“慢慢熬吧!总会熬过去的。”他说,“年轻人摊上这样的年月还好些,只是——麻叔的身子骨可还硬朗?”气得李大麻子捏紧拳头,把窗台砸得轰轰响。“麻叔省点力气吧!”何民兵无限悲悯地说,“已近树老藤枯日啊!”往下他没有再说。他也想省点力气。他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荷洲公社木匠铺”已经停工,桌椅板凳和棺材们也被一搬而空。搬走是为了当柴烧,那时荷洲镇周围的山上早已经光秃秃只剩下石头。他们烧光最后一条板凳最后一口棺材,又去挖坟岗里的棺材烧。那个死去一次活了一次又死去一次的老太太的棺材再一次被他们抠出来,撬开棺盖,里面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只剩下骨架的老太太用空洞的眼眶瞪着突然闯入的人们,每一个关节都“喀嚓嚓”响。她的儿子就坐在不远处抹着眼泪。他一边抹泪一边淡然地说:“煮了稀饭,别忘多给我分半碗。”
晚上李大麻子一家偷偷商量去东北的事情。李小麻子的意思是偷跑,不管结果有多严重,总比饿死强;王兰的意思是请示一下,毕竟全国都是公社的天下,往哪里跑?如果能够批准,一家人就有救了;李大麻子歪在炕头,眼睛无精打采地眨。“偷跑是不行的啊!”他说,“那样的话这口棺材就没办法带上了。”李小麻子说都啥时候了还想着棺材?活都活不成了还想着死去以后的事?“当然!”李大麻子说,“要强一辈子,有个好房子便知足!……再说那能叫死吗?那得叫仙逝。”王兰鼓着肿眼泡子说:“再这样搞下去,用不了一个月,全村人都得她娘的仙逝。”
全村人并没有全部他娘的仙逝。村里人在他娘的仙逝到接近六分之一的时候,日子突然有了转机。虽然仍然吃不饱,却不至于饿出人命。特别值得庆幸的是,李大麻子一家没有一个人仙逝。有那么几次,李大麻子眼看就要仙逝了。他甚至自己爬进棺材,闭上眼睛,又将哨子塞进嘴巴,可最终他还是顽强地挺了过来。“咬咬牙就挺过来啦——既没有去黑龙江,也没有仙逝。”李大麻子很有成就感地对何民兵说。
“仙不仙逝,那口棺材你也住不上。”何民兵坐在炕沿上,自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