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床
李大麻子的麻脸上又多出了几粒麻点。李小麻子说那是钻进皮肉里的锯末,李大麻子说扯淡!——是累的,下面累出臭屁,上面累出麻子。
似乎真是累的。李大麻子弯腰弓腿,咬牙切齿,拉锯推刨,攥凿挥锤,手里的斧头上下翻飞。抱着一碗鱼鳔胶的李小麻子只能站在旁边傻呵呵地看眼——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爹干活如此投入。
投入是有理由的,这次李大麻子是为自己打棺材;为自己打棺材也是有理由的,“李记棺材铺”几天后就得执行强制关门的命令。“人民公社了,你这买卖不能干啦。”何民兵一进门就把一只脚踩到一条长凳上,幸灾乐祸地对李大麻子说。那时李大麻子正甩开膀子锯一段栗木,接到圣旨,手一哆嗦,“啪”一声响,刚换上的锯条就折了。“人民公社就不死人了?”他扔掉钢锯,刨木花里闪出一双浑浊的老眼。“死人也不关你的事,人民公社就该姓‘公’。”何民兵用力将长凳踩翻,两条眉毛满脸飞舞,“盼星星盼月亮,我他娘终于盼到这一天啦!”
何民兵本名何广淀,人送外号何光腚,职业农民,业余爱好打架斗殴。自从荷洲镇改成荷洲公社,他就改名何民兵了——现在他是荷花岘村的民兵连长,管着二百多号手持烧火棍的青壮民兵和两千多口子人。荷花岘家家务农户户种田,只有李氏父子在镇上开了棺材铺。李氏父子也种地,那地却只是一个摆设,春天撒多少粮籽,秋天还收多少粮籽。李大麻子有时回村里吹牛,说:“打一口棺材,差不多顶种一亩地,这地还种个鸡巴意思?”村人啧啧羡赞,何民兵却咬牙切齿。“娘的!”他把一口唾沫啐出很远,“农民不种地却打起棺材,荷花岘咋出这么两个玩艺儿?”
何民兵对李氏父子恨之入骨有两个原因。李家有钱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骗了他何民兵。骗了他何民兵也就罢了,还骗了何民兵死去的老爹何首乌。——这样的罪过,就该千刀万剐了。
还是大前年秋后的一个早晨,70多岁的何首乌撅着粪筐满村转悠着拣粪。“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他一边走一边念叨。待转到村头碾屋附近,眼前突然一亮:好大一堆牛粪啊!那牛粪是如此气派和壮观,它脸盆大小,冒着袅袅热气,散发着粮食发酵后的酱香。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他的邻居何党氏,何党氏一边冲向牛粪一边高叫:“宁丢一块金,不舍一坨屎。”何首乌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扑上那堆牛粪。他把脸深深地扎进热气腾腾的牛粪里,两手呈搂抱状,似乎怀抱着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他的动作是那样迅速和滑稽,就像旧时的俳优。何党氏在他面前急刹住三寸金莲,不满地说:“一堆臭牛粪还值得大兄弟拿嘴去拱?”地上的何首乌却毫无动静。何党氏蹲下来,拍拍他的脑袋,“大兄弟被牛粪灌死了?”何首乌仍然没有动静。何党氏大惊失色,她惊惶地往村子里捣着她的老胳膊老腿。“乌兄弟被牛粪灌死啦!”她的声音就像某一段美声唱腔,拖着尖锐明亮灿烂华丽的颤音。
寿木是早就备好的,撂放在一起,成方缸形状,围着花生蔓猪糠。何民兵把硬梆梆的何首乌扛到土炕上躺了,又去厢房扛寿工。他把一段寿木放在阳光下细细端详,脸色渐渐灰暗起来。他在那些寿木上发现了一个个圆圆的小窟窿,窟窿们紧密有序,整根寿木就像一个巨大的蜂穴。何民兵又扛出第二根、每三根……每一根都是如此。寿木在阴暗的厢房里堆了足有二十余年,只想着防潮,却忘记了杀虫。
何民兵扛一根寿木去“李记棺材铺”向李大麻子请教还能不能用。李大麻子将寿木搬到屋外,斜立墙边,一拳冲出去,只听得一声钝响,寿木折为两截。白色的粉沫在空中飞舞,地上爬动着十几条白色的小虫。“你说还能用吗?”他反问何民兵。何民兵一声不吭,倚蹲墙角,眼珠子无可奈何地往上翻。“让我给老哥弄一口好棺材吧!”李大麻子上前拍拍何民兵的肩膀,“咱弄不起阴沉木和金丝楠的,咱也弄不起‘杉木十三圆’的,可是最起码,咱也得给老哥弄一口红柏的,外面,再髹上好漆……”何民兵蹲着不肯起来,哭丧着脸说,“别说红柏,栗子木的也打不起。”李大麻子硬把何民兵拽起来:“看你那个熊样?我还真能收你红柏的价钱?就用红柏打,就收栗子木的价钱。”何民兵说:“这不好吧?”李大麻子说:“我和你爹的交情你不知道?你死了亲爹,就等于我死了亲弟。我死了亲弟,还能袖手旁观?那还算个人?”何民兵还想再说,李大麻子却把他往街口推。“快回去忙吧!”李大麻子说,“夜里你再来。”
晚上何民兵扛走了号称是红柏木的棺材。棺材是早就打好的,李氏父子今天又刷了两遍油漆。那棺材通体黑色,铮亮鲜丽,头部用金漆写一个很大的“寿”字,旁边画着仙鹤和松树等吉祥图案。棺材扛回了家,懂货的人一看,说:“红柏的?放屁!膘皮材都不是!明明是他娘的河柳!”然后摆出证据一二三四,条条不可辨驳。再往棺底一看,一个个小窟窿密密麻麻状如蜂巢。何民兵当下捞了菜刀,要找李氏父子拼命。旁边的人急忙阻拦,一半劝架一半浇油地说算了算了,还是先让乌叔入土为安。报仇雪恨是当然的,那等以后再说。何民兵举着菜刀挥舞了一会儿,动作慢慢舒缓,昂扬的斗志也逐渐消减,最后只得先把何首乌请进了棺材,然后在第二天,烧了纸扎,哭了几嗓子,将他爹入殓完事。
何民兵是在几天以后找到李氏父子的。那时李大麻子一家正围在炕上吃饭,何民兵二话不说,蹿上炕拿起一个玉米饼子就啃。李大麻子忙让儿媳妇王兰给何民兵添一双筷子,何民兵大手一摆:“不用!饼子酒,年年有。”王兰只得取了烧酒,何民兵一口烧酒一口饼子,直喝得耳根发红。待喝得差不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扔到桌子上,问李大麻子:“能不能钻进去?”李大麻子知道来者不善,给儿子递了眼色,小麻子悄悄溜下炕,战战兢兢地从灶台上摸了菜刀。何民兵回头冲小麻子笑:“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又回过头,认真地对李大麻子说:“今天你不钻这口小棺材,我保证你从此没有再钻棺材的机会了。”李大麻子笑着说:“你认为这件事你能做得了主?”何民兵把火柴盒一巴掌拍瘪,“不信咱走着瞧。”说完蹦下炕,头也不回往院子里走。李大麻子再喝一口酒,撇撇嘴说:“就凭他那熊样?”李小麻子试探着说:“要不咱把钱给他退了?”李大麻子抬头,“啥?”小麻子急忙改口:“要不退一半?”李大麻子抡圆巴掌就搧了过去,“看你那个熊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