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仅剩今晚一场。明天,吕剧团所有演员都将离开镇子。
中午我叔弄了两只鸡和几瓶啤酒,烤麦穗当然很多,那时麦穗已经能够嚼出面粉。饭间姑娘们说不是要给我们讲四大急吗?再不讲可就没机会了。我叔说:“不讲了!给你们练几个空翻吧。”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到院子里来了几个熟练的空翻。翻完了,顶一头臭汗回来,问细眼:“这身手去剧团跑龙套够不够格?”细眼“哧”一声笑,说:“给跑龙套的洗脚丫子都不够格!”她的话让我叔的目光黯淡下来,却又忽闪跳跃,像两支即将熄灭的蜡烛。
饭桌上的他再也没说一句话。
黄昏时我叔将姑娘们送到镇上,然后站在戏台下静静地看戏。似乎他一直在等待什么,烟一根一根地抽,人一步一步挪向台根。终于轮到细眼上场,那天她扮成顽童,扑着红脸蛋,扎一对冲天小辫,天真无邪。我叔就是这时蹿上戏台的,动作连贯潇洒,伴着“四击头”的锣鼓点,似乎还用了一个漂亮的空翻。他迈着台步走向细眼,吓得细眼呆立不动,嘴巴足以塞下一枚鸡蛋。未等她搞明白怎么回事,我叔就紧紧拥抱了她。台下发出齐齐的一声惊呼,细眼在我叔怀里做着徒劳的挣扎。她的身体向后仰去,又细又软的腰肢弯成迷人的拱桥。叔弓身向前,探下身子,温玉满怀,满是胡茬的嘴巴拱上细眼娇嫩细致的脸。那天叔深吻了她,就像美国大兵深吻街头陌生的漂亮女孩。他们吻了很久,定格成两尊雕塑,我怀疑他们身上落满了鸽子屎。台下有人鼓掌,是村长;台上有人咆哮,是团长。却没有人试图分开他们,也许他们被吓傻了,也许他们认为打扰两个人的亲吻是极其下流的事情。叔不停地嗍着细眼的嘴唇,我听到夏天的沼泽地里鼓出串串水泡的声音。
这时我叔发出一声惨叫。
叔发出一声惨叫,高高跳起,捂住嘴巴。有血从指缝间流出,叔被细眼咬伤了舌头。被松开的细眼保持着弯成拱桥的危险姿势,却不倒,汽灯下真的变成一尊雕塑。我叔跳下戏台,撕一绺汗衫塞进嘴里,接着看戏。可是没有戏了,台上只剩下细眼的哭声。细眼的哭声訇然炸起,撕肝裂肺,似乎不是被亲吻一下,而是被当众强奸。伴着那一声嚎哭,她的身体猛然挺起。拱桥瞬间消失,台上只有一位悲伤欲绝的顽童。
后来我叔告诉我,细眼的舌头很小很软,口水很凉很甜,似乎还有一种奇异的味儿。“是什么味儿呢?”我叔思索良久,抬起头,慢悠悠地说,“发酵后的烤麦味吧?”
那天细眼是坐着村长的拖拉机回到我家的。叔骑着摩托车走上弯弯曲曲的山路,驮着两位姑娘,声情并茂地唱歌。“在这大雪纷纷飞舞的早晨,战斗还在残酷地进行,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一个姑娘说:“她怎么没把你的舌头全咬下来?”叔接着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我的小路伸向远方,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呀,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姑娘说:“你回头。”叔不知有诈,快活地回头。姑娘从喉咙深处咳出一口浓痰,猛地啐上我叔的脸。我叔愣怔片刻,低头在肩膀上擦净那口痰。我叔耸耸肩说:“你可真粗鲁。”
拖拉机上的细眼还在欷歔。她的脸上长着两眼喷泉。
我相信那天的我叔是快乐的。尽管明天剧团演员就将离开,尽管明天我家就不再住着三位青春靓丽的姑娘,可是我叔仍然是快乐的。他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件事足以让他自豪一辈子。
所以那天夜里尽管外面嘈杂吵闹,他仍然睡得很香。
直到我翻墙蹦到叔家,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大叫一声:“细眼自杀啦!”他才慢吞吞睁开眼睛。他打一个呵欠,懒洋洋地问我:“谁自杀了?”我咧开嘴嚎:“细眼自杀啦!”
细眼自杀了。切腕。用了很锋利的刀片。
我妈说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血把被子染成红色,又涂满了墙壁。却不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甜甜的气味。
很多人将细眼送进医院。我爹,我妈,两位姑娘,村长,武生,田芳,史兰兰……史兰兰拖着两嗵鼻涕跟在拖拉机后面疯跑,一边跑一边拍着手唱:“小皮球,敬个礼,自杀啦,自杀啦,马兰开花二十一,自杀啦,自杀啦,二五六,二五七,自杀啦,自杀啦,二八二九三十一……”
我叔赶到镇医院,细眼已经醒了过来。她看一眼我叔,将脸冲向墙壁,不说话。病床前坐着我爹和我妈,村长和田芳,两位姑娘和武生。史兰兰兴致勃勃地盯着吊针……
我叔说:“没事吧?”
没人知道这句话是在问谁,当然也没人回答他。
于是我叔低下头,看着细眼,说:“没事吧?”
细眼说:“滚!”
我叔说:“对不起。”
他的话差点让屋子里的人全部趴下。“对不起”这样文雅的话能从我叔嘴里蹦出来,绝不亚于柳下惠去哪个小旅馆里问老板:“有没有小姐?”
巨大的性格反差啊!
细眼闭上眼,说:“滚!”
我叔没有滚。他站了一会儿,突然说:“给你讲讲四大急吧!”
细眼的眼就睁开。不是简单的睁开,简直目眦尽裂了。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丹凤眼也可以瞪成铜铃铛。细眼高叫一声:“滚啊!”
我叔说:“听好啦——狗上墙,火上房,小孩趴在井沿上,那玩艺儿搭在那玩艺儿上!”
这时屋子里挤满了人。有医生,有护士,有姗姗来迟的剧团团长和众演员。他们愤怒地盯着我叔,每个人都想不到我叔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说出如此下流的话来。
细眼马上以头撞墙。
武生及时将我叔拖出病房,然后在病房外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武生拳脚乱飞,既准且狠。我叔做了简单的反抗,就抱住脑袋,任凭武生将他当成操练的靶子。他始终没吭一声,那天他的耳朵被打出了血。
所以我一直认为我叔有着不同于村人的儒雅品质。尽管那天他也讲了“四大急”,却是遮一半露一半,有一种朦胧的美感。这要换成那些愚氓的村人,最后就不是“那玩艺儿”而是货真价实的男女生殖器官了。还有,叔那天没有还手绝非他已经詟服,我认为那既是他的不屑,更是他的自我惩罚。之前我叔怙恶不悛,可是那天,我想,他应该也会后悔吧?
细眼的表现让我爹极为不满,回去后他对我叔说:“亲个嘴就兴自杀?何况你在麦地边上都把她‘摸到底’了。”
叔苦笑,不说话。耳朵仍然淌着清稀的血。
第二天中午,市吕剧团演员从镇上集体撤退。很多去送行,人群中站着我叔。细眼由两个姑娘搀着,艰难地爬上卡车。我叔挤在人群中,踮着脚远远地看。这时一位姑娘发现他,我叔用眼神招呼姑娘过来,姑娘不理我叔,我叔只好高着嗓子喊:“她没事吧?”几乎所有人都听到这句喊声,可是细眼仍然面无表情。车子马上就要发动,我叔转过身子,弓着腰走向摩托车。那位姑娘这时突然跳下卡车追上我叔,往他手里塞一张纸条,说:“细眼给你的。”又回头奔向卡车。我叔攥着字条,呆愣良久,打开,见纸条上写了一串数字。
那是一个电话号码。我叔大笑一声,仰天长啸:“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杏花村;若是两情久长时,又岂在摸摸捏捏?”
那段时间我叔变成最标准最敬业的农民。他精心侍弄他的庄稼,闲时去河里捕鱼,回家后腌制成金黄色的咸鱼干。他说他在等待秋天。他说等庄稼们收拾妥当,他会给细眼打一个电话。然后说不定,还会去城里组织一个戏班子。他坚信细眼偷偷地爱着他,就像他偷偷地爱着细眼。
在等待秋天的日子里,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是有人失踪。
是两个人。
是田芳和史兰兰。
她们是在一个清晨失踪的。镇上很多人看见她们在等公共汽车,问她们去哪里,田芳说:“去县城呢。”后来村长满世界找人,那些人才知道她在说谎。几天后田芳把电话打到村支部,告诉村长她已经跟着武生远走高飞了。村长说她娘的这叫重婚罪你知不知道?田芳说我压根就没打算跟他结婚。村长查了电话号码,电话是从宁夏打来的。那几天村长天天站在村头穷嚎,“他娘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村长将一把菜刀舞得呼呼生风,“早知这样我一刀把那个鸡巴武生阉了!”
我的痛苦不会比村长少分毫。我想他再倒霉,毕竟把田芳睡了好几年。可是我呢?我连史兰兰的耳垂都没摸过。于是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到叔身上,我对叔说如果他进城一定要带上我,我要去找史兰兰。叔瞪着眼珠子说他们在宁夏呢。叔的话让我无限怅惘,几乎哭岔了气。
距秋收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有人从城里带回话,说见到武生、田芳和史兰兰了。他们已经从宁夏回来,武生和田芳正准备结婚呢。村长闻言立刻驾驶拖拉机直奔城里,他手持菜刀说一定要将这对奸夫淫妇好好教训一番。然后,几天以后,村长回来,却是被他们教训得鼻青脸肿。一起陪他回来的,还有一大袋宁夏枸杞和一纸离婚协议。
于是我重新看到与史兰兰敖包相会的希望。
后来就秋收了,粮归仓草归垛,村子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忙碌以后,重回安静详和。我叔打扮一新,骑了摩托车去镇上打电话。他摸着我的青脑瓢说:“等我凯旋而归。”那天我一直坐在炕头上盼叔回来,心中盈满惶惶不安的幸福。
我叔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他喝了很多酒,胸前沾满呕吐物。我爹问他:“怎么了?”叔摇摇晃晃栽倒在炕。我爹问他:“电话没打通?”叔说:“通了。”我爹再问:“没人接?”叔说:“有人。”我爹说那你怎么了?
叔“噌”地起身,颤抖着牙关说:“妈的火葬场啊!”
这玩笑开得实在过份。所以我坚信细眼从没有爱过我叔。甚至,或许,她从来没有对我叔产生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好感。她和两位姑娘天天去我叔家,因为那里有鸡有肉有香喷喷的烤麦穗和令她们开心的黄段子;她被我叔“摸到底”了,因为性欲萌动的她极切盼望着一种“摸到底”的快感;她被我叔强吻很长时间,因为我叔结实有力的臂膀箍得她动弹不得。而她的自杀,更是一场天底下最卑鄙的阴谋。
她的自杀是一场阴谋,这是在我长大进城以后,田芳讲给我听的。那天田芳坐在真皮沙发上,怀抱一只戴着铃铛的小哈巴狗。
“她的确拿刀片切了手腕,却只是拉伤一点点皮,离血管还远着呢……是两个姑娘出的馊主意,被子和墙上的血,全都是兑好的红墨水……这些小姑娘多狡猾啊!这么一弄,不仅表明她对被强亲有多么气愤,她对你叔有多么恨之入骨,她细眼有多么纯洁和无辜,更让剧团从此不敢对她怎么样……万一再自杀呢?你说这些小姑娘多刁悍啊!”
我把她的话转述给我叔,叔正低着头默默抽烟。春末小麦开始扬花,空气中充满着甜丝丝的气味。很久后我叔抬头,对我说:“她们在我这儿吃过很多只鸡。”
我说我知道。
“这些鸡大多是我偷来的。”
我说这我倒是不知。
“是我偷的。深更半夜,满镇转悠着偷鸡。那半个月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我只买过一两只鸡……偷了鸡没人过问,买的鸡却被人找上门来……”
我想起那位战战兢兢的村妇。
我叔一拍桌子:“这三个小骚货,丧尽天良啊!”
我不知道三个姑娘是不是小骚货,但说她们丧尽天良,也许并不过份。
突然叔问我:“把纺织厂厂花史兰兰追到手了吗?”
我点点头。
“摸到底了?”
我接着点头。
“下毒手了?”
我说当然。
“用了多长时间?”
“半天吧!”
我叔惊讶地张大嘴巴:“怎么办到的?”
我说很简单啊!我跟她玩小时候的游戏,我拿根筷子,对准她的脖子剁下去,说“下面开始杀人”,史兰兰就不动了。于是我抱她上沙发,一件件剥她的衣服,后来她想挣扎,我说“你死了,你不能动”,她就一动不动,任我摆布……
我叔满意地翘起拇指,说:“你小子真行呐!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浪’!……当初我怎么就没想到跟细眼那个小骚货玩玩杀人游戏呢?”
我叔扭过头过,双手捂住脸,发出怪笑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