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从此成为三位姑娘的专职司机。他先将一位姑娘驮到镇上,那姑娘多是细眼;然后回来,再驮另外两位姑娘。我叔站在戏台下抽掉一根烟,村长才开着他的拖拉机慢吞吞赶来。叔的举动让他心生郁闷,于是就剥夺了田芳和史兰兰坐拖拉机的权利,他说剧团的演员都不坐了,你们还坐个屁!拖拉机上只剩一位孤独的武生,武生缩着身子,舌头舔着鼻子,看着耀武扬威的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拖拉机上不能翻跟斗,否则的话,我想他会一连来上三十个空翻。
戏演完了,叔先把细眼驮回去,再赶回来驮另两位姑娘。村长恨得咬牙切齿,叔说他坐在摩托车上都能听见村长磨牙的声音。叔还说:“这老家伙肯定看上你们中间哪一位了!”叔是对细眼说的,逶迤的山路上,细眼闻到我叔呼出香醇的地瓜干白酒气味。
有时上午没事,叔会驮着细眼到田间地头乱逛。细眼兴奋地说那些麦浪就像黄绿色的海洋,多想钻进去洗个澡啊!叔回头眉开眼笑地说:“好啊好啊!”
然后,细眼及时退缩。她深知我叔的危险。她确信我叔比她更想钻进麦浪里洗澡。
他们终未钻进麦浪。却在田塍上坐了很长时间。是叔家的田塍。那片小麦早被掐得不成样子。我叔和细眼坐在一片失去头颅的小麦旁边,身子慢慢缠到一起,很快衣冠不整。片刻后细眼挣扎着起来,说:“该回了!”叔说:“再坐会儿?”细眼坚定地走向斜立不远的摩托车,“该回了。”
这种事发生过两次,每一次回来,叔都会跟我爹尽情摇招一番。我爹问他:“你把她怎么样了?”我叔笑着说:“扳倒大缸扫小米儿——摸到底啦!”我爹紧张地问:“再呢?”我叔说:“没再了。”我爹长舒一口气,说:“可千万别得意忘形啊!万一弄出事就麻烦了。”
能弄出什么事呢?那时离剧团离开镇子的日子,仅剩三四天。
那天我叔照例给姑娘们炖了鸡块,炒了韭菜鸡蛋,又烤了香喷喷的麦穗。麦粒们越来越硬汤汁越来越少,它们已经不再适合吃青了。可是我叔仍然坚持不懈地掐,他说一定要对付到美女们离开。饭桌上的叔当然要逗姑娘们开心,他给细眼夹一个鸡翅,说:“赐之彘肩!”又问另两个姑娘:“听说过四大鲜吗?”
细眼娇嗔道:“又是黄段子吧?”
叔不满地说你是不是真以为我镶了满嘴大金牙——开口就是黄的?“听好啦——头刀韭菜,香椿芽,刚过门的媳妇,嫩黄瓜。”
细眼啃着鸡翅,说:“这个还行。”
叔说什么叫还行啊!再给你们讲讲四大急吧?
细眼说:“讲吧!反正你没脸没皮。”
叔说那开始讲了啊!讲完了可不许动手打人啊!“听好啦——狗上墙,火上房……”
姑娘们没有打断他。打断他的是一位村妇。村妇推门进来,瞟一眼饭桌,说:“嗬,真丰盛!”
我叔指指炕沿,示意她坐下;又指指盘子里的鸡,示意她也吃点。“听好啦——狗上墙,火上房……”
“我的鸡……”村妇突然说。
“你的鸡?”我叔的四大急再一次被打断。
“我的鸡……”村妇重复一遍。
“没长舌头会吹响儿——放屁!”我叔猛然起身,脸色变得很可怕。
“不是不是,你没听懂。”村妇支支吾吾,说得艰难,“我是说我的鸡丢了。早晨起来,发现少一只鸡。是下蛋的母鸡,丢了。我当然要挨家挨户找找,看这鸡是不是进错了窝。大侄你别生气,我找了很多家呢。不是说你偷了我的鸡,我没怀疑你。我只是来找鸡……”
我叔拖她下炕,又把她往院子里生拽。“跟我去一趟镇上。”他说。
“去镇上干什么?”村妇不解。
“我知道你的鸡在哪里。”我叔已经发动了摩托车,“你她娘的倒是上车啊!”
他们来到镇上唯一家肉铺。肉铺主要卖猪牛羊肉,偶尔也卖白条鸡。叔几乎是提着那位瘦小的村妇来到肉铺前的,他劈头盖脸问肉铺老板:“早晨买的猪肉,怎么少了一两?”肉铺老板沉着脸说:“早晨你没买猪肉,你买的是白条鸡。”我叔说:“谢谢啦。”转身就走。村妇马上红了脸,她跟在我叔身后,一个劲赔礼道歉。她说真不是怀疑我叔偷了鸡,她只是挨家挨户找找,正好找到我叔家罢了。我叔跨上摩托车,她急忙坐上摩托车后座。我叔说:“下去!”她又赶紧下去。我叔说:“既然事实已经澄清,你也没有必要继续跟着我了……你怎么回去?你诸葛亮上西天——满山都是道儿。”一加油门,摩托车蹿出很远。
其实村妇到我叔家找鸡,自有她的道理。甚至说,假如村子里只有一位偷鸡犯罪嫌疑人,也非我叔莫属。我叔没什么额外收入,又天天请几个小狐狸精吃鸡,自然十分可疑。并且这之前,我叔没少在村子里干过偷鸡摸狗的缺德事。所以那天她其实是很客气了,要是换上个愣头青,大概会直接薅住我叔的脖子问:“为什么偷我的鸡?”
可是那天我叔的表现又是那般客气和优雅。要在以前,他是绝不肯骑着摩托车去讨回清白的。他会一拳将寻鸡者放翻,然后用脚猛踹寻鸡者的脑袋或者肚子。我想是三位貌美如花的姑娘改变了我叔。似乎也只有貌美如花的姑娘能够改变放荡不羁的我叔。
我叔回来时,三位姑娘已经离开,饭桌上只剩下一堆啃剩的鸡骨。叔苦笑一声,抓抓头皮说:“倒是给我留几块啊。”
一天以后,饭桌上发生了另一个小插曲。
正吃着饭,细眼突然小声问我叔:“见我那个了吗?”
我叔问:“哪个?”
细眼羞涩地比划一下:“文胸啊!”
我叔说:“我对文胸没兴趣。倒是那里面的内容让我无限向往。”
细眼捶他一拳:“跟你说真的呢!”
我叔说:“文胸丢了?”
细眼说是啊!“洗了,放屋里挂着,找不到了。”
我叔说:“你戴不戴都一样吧?你做事那么小心,戴不戴肯定一样。——心有多大,胸就有多大;胸有多大,文胸就有多大……”
细眼又是一拳:“讨厌!跟你说真的!”似乎她有了愠怒。
我叔说:“是你记错了吧!也许早晨起来忘记里面戴着一个,于是就戴了双层。过来我帮你检查检查。”
细眼扭着身子说你真讨厌啊!“我问你到底看到没有?”她有些急了。
我叔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于看出一点门道。“我怎么会看到呢?”他的脸色由白到红,由红变紫,由紫转黑,“你的意思是被我藏起来了?”
细眼也盯着我叔看了半天,然后重新拾起筷子。“好了不说了。吃饭吧!”
我叔说:“别急吃饭。我藏你文胸有什么用?半夜里你两个咪咪从里面蹦出来?”
细眼说:“吃饭吧!”
我叔说:“你认为我变态?”
细眼说:“随你怎么想。别说这事了。你倒是吃饭啊。”似乎她是主人。
我叔没有吃饭。他一连干了三碗酒,直喝得眼珠通红。他扶着细眼的肩膀,细眼一动不动,任他扶着,眼睛盯着盘子里的鸡。后来叔对细眼说:“杀了我吧!”细眼说:“好。”筷子敷衍地一抡,叔却没有倒下。叔说你忘了说“下面开始杀人”,细眼厌烦地说“下面开始杀人”,叔说这次你又忘了抡筷子,细眼说怎么这么麻烦?于是转身,圆瞪二目,大吼一声:“下面开始杀人!”筷子从半空剁下,我叔仰面跌倒,白眼翻飞。
他的脑袋不偏不斜地跌向细眼的大腿。细眼盘腿而坐,手里仍然紧攥着筷子。突然叔的脑袋在空中怪异地偏移,落下的瞬间躲避了细眼的大腿。脑袋重重地磕上炕沿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那声音与整铺大炕形成共振,炕上的我们同时感觉坐上一只巨蝇的翅膀。磕上石板的一刹那我叔从嘴里发出惨叫,极短促的一声,很快咽回去。然后他一动不动,两眼紧闭,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怕是磕坏了吧?”细眼有些紧张。
“他是水仙不开花——装蒜!”一个姑娘说。
“喂,你是不是真死了?”细眼凑近我叔的脸。
我叔睁开眼看看她,又飞快地闭上,表情很是滑稽。
三个姑娘兴奋地笑了。她们不再理睬我叔,只顾搓烤焦的麦穗吃。
我看到叔的脑袋下渗出很小一滩血水。石板是黑色的,叔的血也是黑色的。似乎他在吐咽着唾液,似乎他把牙齿咬出咯咯的响声。两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悄悄滑落,那是两点微不足道的晶亮光辉。我头一次看见叔哭,他悲伤的表情让我决定把文胸还给细眼。
是我偷走了细眼的文胸。姑娘们在炕前扯起一根绳子,挂着湿漉漉的内裤和文胸。我对内裤没有兴趣,我认为它们除了小巧些精致些,和我腚上用三条红领巾对缝起来的大裤衩没什么区别。我感兴趣的是她们的文胸。它们是如此美妙如此神奇,捧在手上,像捧着一件轻柔的羽衣。它们有两个浅窝,合起来,就变成一个完整的布袋球。里面盛上水,端着,水会慢慢渗出和流光,真是一件诡谲的物件儿。我偷走细眼的文胸,一路狂奔去小河捕鱼。我一手把持一个半球,瞅准小鱼,两半球往中间一夹,将文胸迅速提离水面,待水彻底流光,再小心将两半球分开,看里面有没有蹦跳挣扎的银色小鱼。可是我忙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捕到一条鱼。后来我烦了,将文胸挂上岸边的树桠,人躺在树丛中,听着水鸟们唼喋的叫声,陷入到无穷无尽的遐想。我想史兰兰长大以后也会戴上这个神奇的东西吗?假如她也戴上漂亮的文胸,那她的文胸里面也会有两个又尖又挺又白又嫩的咪咪吗?我想除非她变成城里人。文胸和白嫩的咪咪是城里人的专利。那个上午我对史兰兰长大后变成城里人深信不疑。
我把文胸偷偷还回去,做得极不负责极不彻底。我该把它扔进炕筒或者塞进炕席,这样才能使细眼有“找”到它的感觉,可是弱智的我却规规矩矩地把它挂上晾绳。晚上细眼坐着我叔的摩托车从镇上回来,说那什么找到了,我叔说:“哦。是从我枕头底下找到的吗?”细眼意味深长地笑笑说:“藏就藏了,还就还了,还装什么呐!”细眼暖哄哄的身子紧贴着我叔的后背,让我叔的怒气软绵绵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