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候在山路,手捧一个很大的铝皮饭盒。饭盒里装了大贵最爱吃的红烧茄子和大米白饭,母亲又在外面包上厚厚的花布包袱。长途客车每天都会准时经过这条山路,车上,坐着母亲的大贵。
镇子通往县城的中巴车共有五辆,大贵是其中一辆的司机。镇子到县城,必须经过那条母亲走过千百次的山路,中午时候,母亲便会准时在山路上出现。大贵先是看到一个静止的小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终于成为苍老的母亲。有风吹起母亲的白发,那些白发胡乱地飞舞,胡乱地扫过母亲脸上堆积的皱纹。逢车上人不多时,大贵就会让母亲上来,然后把她拉到镇上汽车站。大贵坐在车子里安静地吃午饭,母亲就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大贵吃完,满足地抹抹嘴,说,好吃!把空饭盒递回母亲,就该发动车子,返回县城了。母亲仍然在那条山路上下车,目送着汽车慢慢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彻底消失。母亲捧着空饭盒往回走,母亲表情轻松,步履轻盈。
县城是中巴车首发站,所以夜里大贵只能宿在县城车老板家。长途车每天往返一次,大贵手扶方向盘,看甫庄慢慢接近又慢慢远离。近几年甫庄很多人开起窑厂,自己发达的同时,让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即使加到一起,大贵每年忙于农活的时间也绝不会超过一个月,于是他就想找点事干。最初是母亲劝他学车的,母亲说,你不比三贵……你得学一门手艺。
对大贵,母亲一直深怀愧疚。她没有能力供大贵读书,她确信是她耽误了大贵的前程。可是大贵从不这样看,他说就算我去读书也是白费,鲇鱼爬竹竿——上不去!村子里白读几年书的人还少么?现在大贵成了司机,有着一笔固定的收入,母亲的心,才稍稍有了些慰藉。
大贵又黑又壮,浓密的络腮胡子掩住大半个脸,模样很有几分粗野。他的思绪常常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后,他想其实十七岁的自己在那一天里完全可以保护母亲不受锁柱的任何侵犯。他为自己的胆怯和懦弱感到羞耻,他发誓不会让母亲在晚年里受到一点点委屈。大贵暗地里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的强壮的身体让这一切变得极为轻松。有一次两个乘客无意间谈到母亲,他们谈论母亲的时候用到了“婊子”。 他们并不知道坐在司机位置的大胡子就是母亲的儿子,当说到“婊子”的时候他们同时开心地大笑。那时车子正好行驶在那条山路上,大贵隔着玻璃就可以看见翘首以盼的母亲。大贵将车子停在母亲身边,然后走到两个人面前,也不说话,先是啪啪两记耳光,再一手一个将他们抓起,提起来,直接从车厢里扔出去。随后大贵跳下车,冲两个目瞪口呆的乘客说,给我妈跪下!两个人试图反抗,大贵照他们的肚子就是狠狠的一拳,两个人立即弓下了身子。大贵再将他们提起来站好,然后猛踹他们的膝窝,两个人就朝向母亲齐齐跪倒了。大贵摁着他们的脑袋给母亲磕头,那天两个人的额头都被撞出了血。那是母亲第一次看到大贵打架,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天的大贵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凶狠残暴。
母亲跟大贵去了两趟县城,那里住着她已经出嫁的女儿二贵。二贵十九岁那年进了镇里的乳品厂,那时候乳品厂效益不好,二贵常常三天两头无活可干。后来乳品厂被县里的乳制品公司收购,二贵就被派到县里的乳制品公司工作。她去县城的第二年就开始了恋爱,她的丈夫刘强是那个乳制品公司的业务员。
二贵第一次带刘强回家,母亲忙昏了头。她烧了一大桌子菜,那些菜他们完全可以吃上三天。做饭时母亲悄悄把二贵拉到一边,问,小伙子脾气怎么样?二贵说挺好的,挺会心疼人。母亲说那就好……不过你得多留心,你爹没结婚以前脾气也挺好的。二贵马上不高兴了,她认为在那样的日子里提起锁柱不仅大煞风景而且很不吉利。母亲看出她的不满,母亲说还是别恨你爹吧……有什么罪过不能原谅呢?再说人都死了,那些细故,我们还说它做什么呢?
二贵最终嫁到县城,母亲心满意足。可是那一次她去县城看望二贵,却发现二贵的眼角乌青淤血。母亲问怎么了,二贵说没怎么,走路不小心……可是母亲能信吗?母亲肯定不信。那个夜里母亲再一次有了深深的恐惧,她怕刘强成为锁柱,怕二贵成为自己。
母亲把担忧跟大贵说了,大贵当晚就气势汹汹地敲开二贵家的防盗门。他把刘强提在手里,又扔到地上,再提在手里,再扔到地上。他对刘强说如果这种事再发生一次,我就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刘强坐在地上,摸着肿痛的屁股,莫名其妙地问二贵,那天我在酒后,真的动手了吗?
刘强绝不是故作姿势,他是真的记不清了。这世上有一种人,平时慈眉善目文质彬彬极具绅士风度,喝点酒以后就变成暴徒变成流氓——刘强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大贵说到现在眼角还没消肿呢。刘强更纳闷了,他说你不是说那是骑自行车撞得吗?
那天大贵抱走二贵家中所有的酒。临走前他对刘强说,如果你再敢动我妹妹一根毫毛,我就真的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大贵的表情让刘强坚信他完全可以说到做到。
二贵和刘强,住在七楼。
其实对于二贵,母亲并非完全放心不下。虽然刘强曾经在酒后向二贵动了手,但毕竟只有那么一次,总得来说,夫妻俩还算恩爱有加。只要走出门家,二贵就会自然而然地将手插进刘强的臂弯,让街坊邻居们很是羡慕。回到家,两个人更是打情骂俏,几近肉麻。有一次母亲正在厨房为他们熬汤,突然听到客厅里传出怦的一声,探出头看,见刘强把二贵压在沙发上,一边拱她的嘴一边挠她的胳肢窝。二贵晃着脑袋,表情羞赧,嘴里却发出抑制不住的哧哧的笑声。茶几上一个花瓶被二贵碰倒,水洒上地板,两个人竟然全无知觉。母亲偷偷地笑了。她想起年轻时的甫大夫。
——最让母亲放心不下的,是远在广州读书的三贵。
那时三贵正读着大学三年级,除了偶尔往家打个电话,三年来三贵没有回家一次。三贵走得那天,母亲和大贵二贵把他送到镇上汽车站,三贵坐在窗口,看一眼母亲,看一眼大贵二贵,再看一眼颓败萧条的甫庄,竟然长舒一口气。三贵没有任何不舍或者痛楚,他为能够离开母亲离开大贵二贵离开甫庄离开自己以前的生活激动不已——尽量他的口袋里,装着母亲为他准备的整整两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可是三贵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回避不了。大学里不断有人问起他的故乡,他的父母,他的从前。这些问话随意而又自然,然而每一次,三贵都是躲躲闪闪,面红耳赤。他再一次开始封闭自己,就像在小学、在初中、在高中时一样,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从不轻易在同学面前表露心迹。然而即使这样,三贵也常常与同学闹得不快。
好像那天他们谈论起一部电影,在晚饭后的宿舍里。好像电影里的女主角沦落红尘,然后浪迹天涯。好像一位舍友对三贵说,那女的不错啊。三贵笑一笑,不说话。另一位舍友接过来说,再不错,也是个婊子。三贵偷偷变了脸色,嘴角轻轻抽动。第一位舍友说,甫三贵,你天天泡图书馆累不累啊……等下了晚自习,我带你出去快乐一番,我知道广州哪里有红灯区……像你这样的处男,姑娘们肯定欢迎。三贵仰躺床上,脑袋枕着胳膊,紧紧闭上眼睛。舍友不识时务,说我刚才说错了,是婊子们肯定欢迎。三贵就从床上蹦起来,对那个满脸堆笑的舍友说,你妈说她今天晚上没空。
于是就打起来。根本拉不住。三贵的拳头又准又狠。当然后来三贵主动跟舍友道了歉,说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然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跟三贵开玩笑。他们暗地里说三贵是个怪人,别看平时说话不多,可是脾气暴躁,打起架来更是不要命。话传到三贵耳朵里,三贵暗说怪人就怪人吧。不理我反倒更好,巴不得图个清净。
三贵三年没有回家,母亲想他想到抓心挠肺。她跟大贵商量,说过些日子,想去广州看看他。大贵说三贵他得回来看你才对。母亲说三贵功课忙……母子之间还有什么可讲究的?我去看他,一样。大贵把电话打到三贵宿舍,问他过年回不回家,三贵说不打算回了,得利用假期打工赚钱。三贵的话并非全是撒谎,大学开销大,他又新交了女朋友,母亲寄他那点钱根本不够用。大贵说如果那样的话,我和妈可能在春天去看你。三贵忙说不用了路太远了不用来了我在这边能照顾好自己。大贵说这和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没有关系……晚上妈想你想得睡不着觉。那边的三贵沉默良久,说,那你和妈看着办吧。
大贵对母亲说,等过些日子把车开熟,就跟老板把车子借出来,亲自开车拉你去广州看三贵。那时大贵已经不再给原来的车老板开中巴,而是转给县城一位私营公司的老板开轿车。那个老板看上了大贵魁梧的身材和浓密的络腮胡子,他开玩笑说雇上大贵连保镖都省下了。把中巴车换成轿车,大贵当然喜欢,何况工作变得轻松清闲,工资也比原来高出很多。大贵与那个经理很快成为朋友,车子闲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把轿车开回村子。
于是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