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到了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大贵十七岁,二贵十五岁,三贵十二岁。那个夏天母亲四十岁。那个夏天大贵的嗓音开始变粗,二贵的胸前鼓出两朵娇嫩的花苞,三贵患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急性肠炎。那个夏天母亲长出第一根白发。那个夏天雨水很大,蚊蝇成群。那个夏天甫大夫突然病倒,村人拉他去县医院走一趟,又原封不动地把他拉回来。当晚村里人就都知道甫大夫活不过秋天了。甫大夫活不了秋天,甫庄从此没有了大夫。
那个夏天深深地烙进母亲的记忆。
甫大夫很早就知道自己有病。自作主张配了些中药去吃,终于没能把自己医好。肿瘤像过节时的鞭炮一样在肚子里炸开,每一个碎屑又都长大成新的鞭炮,再炸开,再长大,直把五脏六腑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空隙……大约就是这个意思,甫大夫躺在炕头上,生动形象地给母亲描叙。病后的甫大夫话多起来,他的眼睛深陷进去,目光却变得柔和。十八岁的女儿丹砂为他剪着指甲,指甲屑猛蹦到甫大夫身边,甫大夫看一眼,夸张地赞叹道,这么大一块!十六岁的儿子当归一直在灶间为父亲煎草药,他说爹喝下他熬的草药就能好起来。甫大夫歪了头去看他,他长得又高又瘦,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甫大夫。甫大夫凄切地说二儿,你想让爹再受半年罪吗?甫大夫医术精湛,医术精湛的甫大夫眼瞅着自己逐渐枯萎的生命却无能为力,感受着气力和时光一点一点从体内溜走,常常在无人的时候无声恸哭——他后悔自己选择了学医。
甫大夫身体垮得很快,今天与昨天,判若两人。后来他不能够下炕,不能够翻身,外面热浪滚滚,他却缩在被子里一边发抖一边听着梅兰芳的唱段。他细长灰白的手指露出被角,就像一段被剥掉皮的扔在雪地里的槐树枝。母亲捏起他的手指,塞进被子,那手指却再一次固执地伸出来。
甫大夫说,那罐冰糖,不是我想要回来。
母亲说,我知道。
甫大夫说,你也别恨她……那年月,谁过得都不易。
母亲说,我知道。
甫大夫说,还有塔糖……其实还有两颗塔糖,我小气,我想给丹砂和当归留着。
母亲说,我知道……你别说了。
这是母亲第二次来看甫大夫。第一次,甫大夫还能自己走到灶间吃饭,还能绘声绘色地为母亲讲解癌细胞的分裂和转移。然这一次,甫大夫已经成了大半个死人。
大红大绿的寿衣就摞在炕梢,那是棉花为她惟一的儿子置办的。棉花买回寿衣,悄悄藏进板箱,又对儿子说我刚刚寻到一个偏方,是荷花岘村一个姓何的好心人告诉我的,说这个偏方很管用……甫大夫笑笑说把衣服拿给我看看吧……拿给我看看,我就心安。甫大夫看完摸完,却不准棉花再把寿衣放回去,他说就放在这里吧,我睁开眼就能看到,心里舒服一些。又对母亲说,看看,我在那边的穿戴还不错。说完他闭上眼睛,开始喘息。寿衣发出红的光绿的光紫的光蓝的光黄的光橙的光青的光白的光灰的光黑的光。寿衣流光溢彩,绚丽迷人。寿衣温暖柔软,质地精良。寿衣舒适美好,天下难寻。寿衣美妙绝伦,可敬可亲。寿衣寿衣,香气四溢。
很久后甫大夫睁开双眼,看着母亲。他对母亲说对不起。母亲问什么对不起?甫大夫说,对不起。母亲再一次捏捏他僵硬的手指,母亲说兄弟,如果你不嫌,夜里我再来。
甫大夫抻长脖子,说,别。却点着头。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的目光与母亲的目光在空中击出粉红色潮湿的颜色。
那天母亲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甚至在热水里撒满芬芳迷人的月季花瓣。那天母亲穿了最漂亮的衣衫,六粒盘花钮扣就像落到她身上的小小花苞。母亲进到甫大夫的炕间,丹砂和当归就躲出去。棉花给母亲倒一杯水,咬着嘴唇说多年前委屈你了。母亲颌首一笑,棉花就起身离开。她轻轻为甫大夫和母亲合上柴门,然后坐上门前石墩,勾了头,静静地一动不动。夜里起了风,又很快刹住。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天空,天气闷热难当。
母亲悄悄上炕。母亲褪去衣衫。母亲拥住甫大夫。母亲炽热滚烫。甫大夫闭上眼睛。甫大夫红了脸膛。甫大夫崩紧成弓。甫大夫身体冰凉。母亲笑一笑,俯下身子,亲吻甫大夫的额头,甫大夫的鼻尖,甫大夫的嘴唇,甫大夫的脖颈、胸膛、小腹、髋骨、大腿、膝盖、小腿、脚踝、脚趾……母亲的舌头灵巧地滑行,就像一尾多情的鱼儿。甫大夫渐渐变得松驰,母亲的舌尖落上哪里,哪里立刻就变得暖了,变得热了,变得烫了。甫大夫轻轻呻吟。母亲轻轻呻吟。屋子里飘浮着芳香的草药气味,热浪让那气味变得黏稠,轻轻托起交欢中的母亲和甫大夫。母亲的肩膀发出黑陶的光茫。母亲的肚腹白得耀眼。母亲的乳房饱满鼓涨。母亲的嘴唇艳丽如花。母亲轻坐在甫大夫身上,问,这样好吗?甫大夫说,好。母亲摇动起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如同在河面上荡起一叶小舟。母亲。那是母亲。那是四十岁的母亲。那是四十岁的生出华发的母亲。那是四十岁的生出华发的母亲一生之中惟一主动的一次。母亲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母亲是一只忧伤的河蚌。母亲是一株遗忘在冬天的高梁。母亲是一艘充满弹性的船。那个夜里母亲重回她的少女时代,那个夜里母亲亢奋并且平静,幸福并且哀伤。母亲问这样累吗?甫大夫说不累。母亲说不。不,我知道你累。母亲顺着甫大夫的方向侧躺下去,和甫大夫面对着面。母亲将身体彻底打开,让甫大夫如同一条水蛭一般缓缓向她的深处推进。母亲感觉到甫大夫的滚烫与颤抖,快乐与哀伤。母亲柔软湿润,柔软湿润的母亲将饱满滚烫的甫大夫紧紧包融。母亲平静如水。母亲起伏难平。母亲轻吻着甫大夫光秃秃的下巴和下巴上的泪水。母亲轻捧了甫大夫的脸颊轻轻抚摸。母亲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的母亲看到甫大夫硕长健壮的腰身和雪白锋利的牙齿。母亲与甫大夫身体相碰,发出桹桹的木击之音。甫大夫干净整洁的寿衣静静地撂在旁边,摞在一起的寿衣将一铺大炕涂抹上彩虹一样绚丽的七彩。豆大的雨点击上玻璃,嘭嘭响着,停留片刻,无奈地滑下,新的雨点又拍打上来,迅速急遽,前赴后继,紧锣密鼓。雨越下越大,黑夜变得混浊不安,月季花的香味和泥土的腥味被泼得到处都是。院子里有了积水。街上有了积水。半空中有了积水。洪水从山上直扑而下,裹挟着断木残枝与滚滚泥沙,村子变得摇摇晃晃。污水漫上每一条街路每一管小巷,水面上漂起腐败的菜叶和淹死的家猫。甫大夫挣扎在母亲的洪水之上,他高呼一声,颤粟着,狠狠地咬破了母亲的嘴唇。甫大夫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鲜血。他说他要把母亲的血全部吸光。他说他要吃掉母亲。他说他要把母亲的身体吸到肚子里去。他伸出僵直的手指轻轻刮去母亲脸上的汗水,他说但愿我来日变成厉鬼,天天为你看家守院。
三天以后,甫大夫就死了。甫大夫死的那天,母亲没有过去。她静静地守在院子里等候大贵为她带回甫大夫死去的消息。黄昏时大贵回来,为她捎回巴掌大一页纸片。大贵说那是甫大夫咽气之前为她写下的方子,可治耳鸣。